“泽儿,你先回去吧,为父想静一静。”宁亲王爷疲惫的挥了挥手,沉沉的说了一句,声音中透着无尽的悲凉萧瑟,萧淆再不堪,那也是他疼爱了二十多年,曾经报以厚望的儿子。
萧泽应了一声轻轻退下去,他并没有直接回交泰园,而是去耳房中亲手沏了一杯宁亲王爷极为喜欢平日却不舍得喝的玉龙雪团,命丫鬟送了进去。
宁亲王爷见丫鬟上茶,便端起来小酌一口,茶汤方一入口宁亲王爷便惊问道:“玉龙雪团,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
小丫鬟可不知道什么玉龙雪团,忙跪下摇头说道:“回王爷的话,这是三爷亲自沏的茶,茶叶也是三爷拿来的。”
宁亲王爷听罢低低叹了口气,挥手道:“退下。”小丫鬟旁起身退下,宁亲王爷看着面前那清沏如碧,清香悠远的玉龙雪团茶,悲凉的心境中有了一丝暖意。
玉龙雪团是贡品,产量极奇稀少,而且有价无市,纵然千两黄金也买不到一饼。万亩茶园也未必能做出一只玉龙雪团茶饼,每五年宫中也只能得到一饼手掌大小的玉龙雪团,宁亲王爷在宫中吃过一回,自此念念不忘。他晋封亲王之时曾到了一饼玉龙雪团,饶是珍惜的不能再珍惜了,这十来年吃下来,那巴掌大小的玉龙雪团茶饼也在两年之前吃完了。自此宁亲王爷就再没吃过这让他念念不忘的玉龙雪团茶。不想竟在今日又尝以了那久违的味道。
宁亲王爷没有问,他不必问也知道这必是三儿子萧泽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弄到了一点子玉龙雪团特特沏来为自己解烦,显见得这孩子是有心孝顺了。
有了这一盏玉龙雪团茶,宁亲王爷的心情多少好了一些,只不过萧泽临走之时提出的那个问题一直在他脑子里转圈儿,萧淆没蠢到那个程度,这里头到底是谁做的手脚?
次日一早,萧淆和程氏带着连夜收拾好的行李黯然离开了宁亲王府。临走之时,萧淆与程氏来到抱朴园外,他们阻止丫鬟进去回禀,不让他们惊动宁亲王爷与王妃,只是院中朝上房磕了三个头,便起身离开了抱朴园。
上房之中,宁亲王爷站在窗前目送大儿子夫妻离开,心中五味杂陈,废大儿子的世子之位,让他回山阳,这都是宁亲王爷自己做的决定,可是真到了儿子离开的时候,宁亲王爷又有些难舍难离了,萧淆自落生便在这王府之中,二十多年了,他连一日都不曾离开,今日这一走,再想回来千难万难。
“王爷,去送送吧。”宁亲王妃站在丈夫的身边,轻声建议道。
“不了,他必也不愿见本王。”宁亲王爷沉沉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窗前,父子本是至亲,如今却成陌路,如何能不让人心痛。
萧淆是被贬回山阳的,自然不会大张旗鼓的从王府大门离开,随行下人与行李已经从西便门出府了,萧淆与程氏则从东侧门上车。他们夫妻来到东侧门之时,萧淅孙氏还有萧泽与杜衡都已经来到这里送行了。
萧淅抢先一步迎上前,亲亲热热的叫道:“大哥,我们来送你和大嫂了。”
萧淆却是淡淡的“唔”了一声,他的态度不止是不亲热,简直就是冷淡了。萧淅只道是大哥心情不好,便紧紧跟上萧淆,继续热络的说道:“大哥,山阳远的很,小弟……”
萧淅没有机会将话说完,便见他家大哥已经撇下他快步走到三弟萧泽的面前开口说话了。
“三弟,我没想到你也会来送我,谢谢,我要走了,大概这一生都不会再回京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萧淆突然对萧泽说出这样的话,让在场之人都惊呆了。所有人都在想,什么时候他们两人的关系这么亲近了?
萧泽心中也纳闷,他来送萧淆是礼节,可不是与萧淆关系好,怎么萧淆说的却那么的暖昧呢。
萧淆令人震惊的举动还在后头,只听他又说道:“三弟,大哥曾经做出许多对不起的事情,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大哥都要向你道歉,对不起。”说罢,萧淆退后两步,向萧泽深深的鞠了一躬,低下了他一直很高傲的头。
“大哥?”萧泽惊呼一声,侧身避过并不受萧淆的礼。而萧淅则惊怒大叫道:“大哥,你疯了么?一大清早的你说什么胡话!”
萧淆却不理会萧淅,也不在意萧泽是否受自己的礼,他直起身子,用前所未有的坦荡目光看向萧泽,长舒一口气,他的神情很平静,脸上带着淡淡的解脱的微笑,萧淆用平和的语气对萧泽说道:“此番一别后会无期,三弟且自珍重。”
说罢,萧淆对程氏说道:“我们走吧。”
程氏低低应了一声,看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孙氏一眼,眼神中闪过一抹愧疚。孙氏飞快奔到程氏的面前,抓着她的手哭道:“大嫂,你这一走可叫我……”孙氏哭的直倒气,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萧淆见状叹了口气,低声说了一句:“我先上车了,你与弟妹话别吧。”
愣在一旁的萧淅这才反应过来,他扑到车前一把抓住萧淆的手叫道:“大哥,是我无能,不能上书皇伯父求皇伯父收回成命,大哥你纵是生我是气也是应该的,你……你打我一顿出出怨气好么!”
萧淆毫不犹豫的推开萧淅,淡然说道:“从我六岁那年被立为世子到昨日,未曾有过一日的安宁,唯有昨天晚上一场好睡到天亮。所以我根本没有怨意,我还非常感激皇伯父,是他老人家将我失去多年的安宁还给我了。离开京城,离开这是非之地,是我的幸事。二弟,你还在这里,好自为之吧。”
萧淅愣住了,在他愣神儿的当口儿,萧淆已经上了车子,还见车帘放了下来,显然是不愿意再看到萧淅,与他说话的意思。萧淅被晾在下边,情形极为尴尬。
那边程氏与孙氏倒是情真意切难舍难离,孙氏已经哭成了泪人儿,程氏也是泪如雨下,她们俩人做妯娌两年有余了,平素又要好,这猛然间分开自是受不了的。
孙氏一声声哭着“大嫂……”真是闻者落泪见者心酸,程氏抱着孙氏不放,边哭边安慰,在安慰的话语中不知夹杂了多少声“对不起”,只是孙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没有意识到大嫂一直在向自己道歉。
妯娌二人哭了好一阵子,程氏将孙氏交给她身边的嬷嬷,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走到了杜衡的面前。
“大嫂……”杜衡不太自在的叫了一声,自来她就怕见分离。
程氏很认真的端详着杜衡,然后由衷的叹道:“三弟妹,你是个有福气的人,从前大嫂有些对不住你之处,请你不要记恨大嫂。”
杜衡淡淡道:“大嫂言重了,都是过去的事,何必还都记在心里,我已经忘记了。大嫂此番随大哥前往山阳,多保重!”
程氏颌首道:“谢谢你。三弟妹,你二嫂她是个好人,日后若是能照应着,就请照顾一二吧,她也挺不容易的。”
杜衡沉默片刻方才轻声道:“大嫂说左了,二嫂与我是妯娌,理当相互照应才是。”
程氏轻轻点头,低声道:“对,是该相互照应,是我说错了。”
许是在车中等的有些烦了,萧淆隔着帘子唤道:“时候不早了,赶紧上车走吧。”
程氏应了一声,回身便往马车走去,萧泽却出声叫住她,“大嫂且站一站。”
程氏停下来回头看向萧泽,萧泽快步走过来,将一个并不很厚的信封递给程氏,很随意的说道:“这是我写大哥大嫂的信,上了车子再看吧。”
程氏接过信,抬头看向萧泽,想想当初她刚嫁入王府,萧泽还不到她的肩头,如今却已经比她还要高出一头了,这六年当中,她这个本应该看顾小叔子的大嫂却从来没有这萧泽做过任何事情,甚至还做过一些对萧泽不利的事情。想到这里,程氏觉得无颜以对萧泽,猛的低下头小声说道:“对不起。”说罢便慌慌张张的上了车子。
车夫甩起马鞭,口中低叱一声,马儿缓缓走动起来,随着马蹄声越来越紧,那辆载着萧淆程氏夫妻的马车越跑越快,不多时便消失在宁祥街的尽头。
被大哥大嫂冷遇,甚至是视若无睹的萧淅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一见马车跑起来立刻转身便走,孙氏追随他的脚步略慢了片刻,便招来一声毫不留情面的怒斥。孙氏身子猛的一颤,低下头不让人看见她眼中的羞怒,赶紧追着萧淅去了。
萧泽与杜衡倒是在门前多站了一会儿,直到看着马车在视线中消失,夫妻二人才返回王府。看到萧淆就这么离开王府离开京城,萧泽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他原本应该高兴的,可是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心中还有种怅然若失之感。萧泽真不明白自己如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杜衡倒还好,她与萧淆程氏夫妻相处的不多,而且每一次的记忆都不那么愉快,萧淆程氏走了,对杜衡来说是消除了一个她生活当中的不安定因素,所以杜衡虽然说不上欢喜,可是心情还算不错。
因为心情不错,所以杜衡在看到萧泽有些索然之时,难得的主动与他说话了。“阿泽,你要不要去看看父王娘亲?”杜衡如是问道。
萧泽愣了一下,反问道:“你要去么?”
杜衡轻轻点头道:“嗯,今儿太医来给娘亲诊平安脉,我总是要过去的,便不弯回交泰园了。”
萧泽“哦”了一声,轻声道:“我陪你一起过去。”
杜衡点点头,便再没说什么,只是与萧泽默默的往前走,自她嫁给萧泽,这还是头一回萧泽如此沉默。可偏就是这沉默倒让杜衡心中有些个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有一丝丝的心疼。
夫妻二人穿过月洞门,刚刚进入上房所在的院子,便已经听到萧淅的声音了。“父王,儿子昨儿见您的脸色不太好,特意让儿子的媳妇给您炖了一盅野山参珍珠鸡汤,炖了整整一宿,味道好极了,您尝尝看。”
萧泽闻言不屑的轻嗤一声,这萧淅还真是用心呢,那头才将大哥挤兑的被贬出京城,这就跑来向他们的父王献殷勤了。他还真把父王当着了老糊涂,就他那点子手段心机,真不够父王看的。
“阿衡,你先去看娘亲吧,我去给父王请安。”萧泽不想让萧淅有更多的机会见到杜衡,便对杜衡轻声说了起来。
这话正合杜衡的心意,杜衡自己也不愿意见到萧淅,萧淅那若隐若现的下流眼神让杜衡极为烦感,否则她也不会在王府中唯二的两次出手都是针对萧淅了。说起此事杜衡心中还有些惊讶,怎么这次萧淅那么快就不痒了呢,这不太可能啊,她的痒粉岂是那么容易破除的。
萧泽先将媳妇送到娘亲的房外,然后才去给父王请安。他走入房中之时,只见他的父王面色极为阴沉,而二哥萧淅则跪在地上,他的衣裳湿了好大一片,在萧淅的腿边还有一只被打破了的云龙纹青花炖盅,炖盅附近散落了好些鸡肉鸡骨参段之类的东西。
“父王,这是?”萧泽惊讶的问了起来。
宁亲王爷抬头见是三儿子来了,脸色略略和缓一些,沉沉道:“没什么,你二哥失手打了盅子,正跪着请罪。泽儿,你怎么过来了?”
萧泽微笑说道:“今儿是太医来给娘亲请平安脉的日子,儿子就随媳妇一起过来了,她去陪着娘亲,儿子过来给父王请安,顺便借几本书。”
听了三儿子坦坦荡荡的一番话,宁亲王爷的心情又好了许多,他点头笑道:“原来是这样,很好!”那很好二字显然有所指,跪在地上低着头的萧淅面皮已经扭曲的不行了,恨意无法遏止的在萧淅心中疯长起来。萧淅发誓自己从来都没这么恨过萧泽。
“父王,二哥失手打了盅子也不是什么大错,况且他的衣衫也污了,您就原谅二哥一回,让他回去换衣裳吧。”萧泽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说了起来,让宁亲王爷听罢觉得心中很是慰贴。
“看在你三弟说情的份上饶你一回,去吧!”宁亲王爷挥了挥手,就象赶苍蝇似的,让萧淅恨的差点儿把牙根咬断。同样都是儿子,他的父王也太偏心眼了,萧泽就什么都好,而他就什么都不好。萧泽明明空着手来的,语气还那么轻慢,偏偏父王就喜欢。而他处处谨慎陪着小心,却处处不讨好。好心好意送盅野山参珍珠鸡汤,还被他的父王摔了个粉碎。萧淅真是越想心中越恨,竟不是只恨萧泽,连他的生身父亲都恨上了。
萧淅死命压住心中的愤恨,低头头站了起来,闷闷说了一句“谢父王”,便匆匆离开了抱朴园。
萧淅走后,宁亲王爷突然问道:“泽儿,你大哥大嫂临走之时都说了些什么?”
萧泽也不隐瞒也不夸大,只是如实将刚才在东侧门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宁肯亲王爷听罢,皱眉问道:“泽儿,你大哥大嫂如何都向你道歉?”
萧泽摇摇头道:“儿子也不清楚,许是觉得从前没有只照顾二哥,没有照顾我这个三弟吧,儿子瞧着大哥如今的神气倒与往日大不一样了。”
宁亲王爷追问道:“这话怎么说?”
萧泽轻声道:“没了世子之位,大哥看上去倒象是轻松了许多,人也显的有生气了,说话也平和了,儿子觉得比他从前更象个做哥哥的。”
宁亲王爷皱眉道:“竟会这样,泽儿,此言当真?”
萧泽轻声道:“父王,这只是儿子的感受,其实大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儿子也不能揣测。儿子宁愿往好里想,也希望大哥今后能过的好。”
宁亲王爷叹了口气说道:“唉,说的是,世间最难看透的就是人心!泽儿,父王问你一件事,你要老老实实的回答,不论你给父王什么样的答案,父王都会如你所愿。这个机会父王只给你一次,你回答之前一定得想好了。”
萧泽见父王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立刻也正色回道:“是,父王,儿子一定实话实说,绝对不会有半句违心之言。”
宁亲王爷点点头,极郑重的问道:“泽儿,你可愿做世子?”
想也不想,萧泽立刻摇了摇头,他很认真的看着父王的双眼,坚定的说道:“父王,儿子从来没有过做世子的念头。”
宁亲王爷追问道:“父王相信你从前没有这样的念头,现在你大哥已经不是世子,你可以有。”
萧泽很坚决的说道:“父王,儿子依然没有。”
“为什么没有?”宁亲王爷脸色有些阴郁的沉声问道。
“父王,儿子不想做一个靠祖荫的无用之人,若要好前程,儿子情愿自己去拼搏。”萧泽头一回在父王面前流露出自己的心思,却让他的父王很是震惊了一回。
“泽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宁亲王爷压低声音喝问。
做为皇族子弟,不怕没本事没出息,就怕太本事太出息,特别是旁枝子孙,更是越有出息越不得好儿。皇上可是最忌惮有出息的皇族子弟,甚至就连皇子们都不能太有出息,若是谁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才聪,他很快就会被皇上各种厌弃。只可惜当今皇上城府太深,他就算是厌弃哪一位皇子都不会让人察觉出来,所以不论是太子还是四皇子都憋足了劲儿展示自己的才干,却不知道这是给自己种下了祸根。
“父王,儿子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难道您不愿意看到儿子自立自强么?”萧泽立刻反问起来。
宁亲王爷沉沉的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泽儿,你说没错,父王不希望你自立自强,父王只愿你平平稳稳的过一辈子。”
“父王,这是为什么?”萧泽心里其实知道原因,却假装一无所知的问道。
宁亲王爷低低叹了口气,拍拍儿子的肩膀说道:“泽儿,你还是太年轻气盛,你不懂啊!听为父的劝,快把那心思收了,踏踏实实的过活。”
萧泽沉默片刻,低下头轻声应道:“是,儿子记住了。”
宁亲王爷大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沉声说道:“泽儿,相信父王,父王都是为了你好。”
萧泽应道:“是,儿子明白,父王,儿子听您的,您不用为儿子费心。”
宁亲王爷欣慰的笑道:“嗯,泽儿就让为父省心。泽儿,想看什么书就去书房挑吧,为父去看看你娘亲。”萧泽应了一声,与父亲一起走出房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去了。他倒是真的要去书房选几本书带回去细读。
萧淅回到博行园中,没头没脑的向孙氏发了一通脾气,孙氏心里委屈的不行,干脆背过身子再不理会萧淅的无理取闹。还是两个通房过来又哄又劝又讨好的将萧淅劝以了她们的房中,萧淅心里清楚自己是迁怒于妻子孙氏,说起来真是很没有道理,便也就坡下驴去了通房的房中,由她们服侍着换了衣裳。
孙氏坐在房中哭了一阵子,在丫鬟嬷嬷的劝说之下才渐渐收了泪,只攥着帕子幽幽叹道:“大嫂在时还能帮我说说二爷,如今大嫂走了,这府竟再没有为我撑腰之人。”
这话丫鬟嬷嬷可都不敢接,只能低着头不说话,孙氏低低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知道大嫂出京了没有,唉,她真是命苦,好好的世子妃就这么被罢了,还得远离娘家去山阳,这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到京城,走的又那么急,连娘家的亲人都不曾见上一面,唉,女人啊,怎么就这么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