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熟悉堕入黑暗的感觉,毕竟经历了不少次,在王国的时候,当下还觉得恐惧感一口气袭来,令我无从反抗,连叫喊都没有力气,但现在这份触感尽失的感觉却让我首次有了安慰。
我这次的“消亡”象征着露小姐的幸福,只要这么一想,就不会有问题了,心口不会再传来难耐的窒息感,反而能安然地接受一切。
一点都不觉得惋惜,命运原本就是这么安排的,能够运用预知能力的我早已知悉结局,但也暗自期望着,好希望在这片黑暗的尽头,能有谁在等待我。
身体不能动弹,只能像溺水一样缓缓下沉,明明紧闭着眼,又彷佛好像能看见周围的一切,尽管身旁并没有任何景物。
残存的意念交织,宛若霓虹灯在黑暗中闪烁,那些七彩的光点带起了我在王国时的记忆,随着画面一幕又一幕地穿梭,我想起了早已被遗忘的过往,那份寒冷的回忆令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等到冷静下来,我的脑海中仅剩下一个念头——也许那就是一切悲剧的开端,是我被父王遗弃的理由。
我依稀记得,那是我七岁的时候,父王当时还很疼爱我,因为我和母后长得最像,我遗传了母后的棕发和碧绿色的眼睛,而他喜欢我的歌声,将其视作神圣之物,时常请我待在他身边陪他看书,在他疲倦的时候唱歌给他听。
『诺恩啊,你的歌喉肯定是创世之神献给安德菲里卡王国的礼物,要继续歌唱下去,直到扫除王国的黑暗。』
他以前总是这么说道,我很高兴,所以更加勤奋地练唱,最后加入了王国教堂的唱诗班,可是……到那个时候,父王已经不愿意再听我歌唱了。
我七岁生日那天,父王为我举办了盛大的宴会,甚至邀请了王国的居民进城堡一同享乐,我得到了很多礼物,其中我最喜欢的,果然还是父王送给我的一本奇特书籍,那是一本可以“认主”的书本,只有被书本主人认可的人才能看见其中的内容,这么神奇的物品却被当成礼物交到我手中,不难想象他对我有多少期待与爱护。
父王有多喜爱书籍,这是全王国的人民都知晓的事情,而他居然将收藏送给了我,我当时高兴地都快哭出来了,他只是对我笑了笑,说那不算什么。
事情发生在当晚,宴会结束之后,接待众多人民的我有些疲惫,趁着收拾宴会厅的时候,跑到了户外。
王城里建有一座人工湖泊,就在中庭的附近,我很喜欢坐在岸边感受夜间的晚风,在如此开心的夜晚,我一如往常地坐在水边,伸手触碰了冰凉的湖水。
就在接触的刹那,我听见了一个声音,像是流水滴落的声响,从此时此刻起,周边细碎的声音就全数消失了。
“——”
我的手拨弄出的涟漪彷若启动了开关一般,在平静的水面上来回甩动着,水上的倒影也变了颜色,化成一幅我从来都没看过的风景,漂浮的小岛与石块,水底下的那个世界看起来十分贫脊,但沾染了异样的色彩。
对面的那个世界似乎没有生物存在,正当我这么想时,却看见了一抹漆黑的身影渐渐靠近。
——就这样,我和“创世之神的影子”相遇了。
那是包覆在金色铠甲之中的闇之影兽,我是这么称呼它的,它的种种都和父王的书里描述的一样,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们对视了好几秒,它血红的双眼直直望着我,迟疑了一下,我伸出了手,水面现在像是实体的镜子,我无法穿透到对面那个世界去。
“闇之影兽”先是看着我的手,接着跟着往前,让面部的金色铠甲触碰水面,然而,它似乎也过不来的样子,我们隔着水面接触着。
“你……”
我想和它说话,但一出声彷佛触犯了规矩,水底下的画面忽明忽灭,不一会儿就消散了,回归平静。
周围的声音又回来了,我明白现实已经回归正常,现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和父王分享。
当时的我觉得父王听见我的遭遇一定会很高兴,他一向喜欢探求未知的事物,我想象着他的表情,肯定会像平常一样,用着慵懒的声音询问我细节,一定可以聊得很开心……
『诺恩,你怎么能背叛身为国王的我!』
我以为父王会很开心,没想到事实却完全相反,听了我的话,他先是惊讶,随后却不如预期,他转而变得很愤怒,我从来都没看过他对我露出那么憎恨的眼神。
从那之后,就像安德菲里卡王国史里写的那样,我彻底被所有人冷落了。
在我的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我始终不明白理由,甚至在之后的三百年间,也想不透。
——为什么父王会对我说出那种话呢?我又是从哪里开始走错的?
现在的我好像懂了,虽然骑拉帝纳并非是我的王国所崇敬的创世之神,但身为那创世之神的倒影,恐怕具有相等的意义吧。
我身为王子,却比身为国家顶点的父王早一步见到了象征的存在,知晓了他尚未知晓之事,让他对我产生了厌恶感,或许也造就了他想占据反转世界的野心。
回想至此,双眼传来了酸涩的感觉,以及温热的触感,我至今为止做出的事真的是正义吗?对于王国而言,我会不会仍然是导致一切悲剧的元凶?
王国毁灭了,而我却独留这么长的时间,那是否也算是对人民的欺瞒?
“——”
在我陷入绝望之中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滴答、滴答的声响,而且还越来越近,就像是时钟运作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
“唔、我……这里是?”
我睁开了眼,眼前的画面还不太清晰,但那个色调我很熟悉,分明是反转世界的景色,随即,我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怎么可能还会有睁开眼的机会呢?
——我应该消失了才对。
青年发愣了好一阵子,终于坐起身子是好几分钟的事情了,碧眸扫视着四周的景色,他所在的位置是一座漂浮在高处的小岛,而这里确实是反转世界,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小岛底下的风景。
“怎么会……?”
我不得不考虑起现实出了差错的可能性,难不成是露小姐遇到了困难,导致时间被倒回了?而我必须重头再经历一次那些日子?
青年一手捂住嘴,表情有些抗拒,脸色也苍白了起来,这个想法按理说不可能发生,但还是让他的身子起了一阵恶寒,他没有自信能再次承受住第二次三百年的苦痛。
灭国之痛、丧亲之痛、别离之痛,只要一想起那些就让他头皮发麻,被枷锁缠绕住的身体彷佛被人放火一般,烈焰在幻觉中熊熊燃烧着,将他一个人困在原地。
“呵、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会因为幻想而却步的人了呢……”
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我却笑了出来,大概是因为卸下重担,我才变成了胆小鬼,要是骑拉帝纳在这里的话,一定又会指责我笑得一点都不像是觉得开心吧。
对了,骑拉帝纳在哪里?既然是在反转世界,我应该还能再跟它见到面才是,得确认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搀扶着一旁的石块站起身,不晓得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多少时间,我竟然对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感到陌生,不过,身体挥别之前的沉重倒是令我惊讶。
“骑拉——”
『骑拉帝纳不在这边,你不用费心呼唤了,诺恩.菲里卡。』
就在青年崭露喜色,想呼唤朋友的名字时,一丝光从反转世界的顶端照了下来,金黄如蜜糖的颜色轻柔地洒在王族青年的身上,带来阵阵温暖的气息。
“这个声音……是您吗?”
我的声音似乎在颤抖着,对于安德菲里卡王国而言,它是唯一且至上的创世之神,而它前一次和我对话就是在王国毁灭之时,它宣告了我的罪。
“我……没有获得您的原谅,理应受到惩罚,但我现在却在反转世界,这是为什么呢?”
我还记得自己消失之前的心情,虽然成功拯救了露小姐,却发现手上的枷锁依然存在,刹那间,我的心彷若跌落谷底。
我已经尽力了,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赎罪吗?
青年低着头,眼框盈满了泪水,光辉带来的温暖依旧,可他却感受不到半份,只觉得悲伤。
『太阳之国的王子啊,看看你的双手吧。』
诺恩听话地看向手心,不禁一愣,这才发现双手上漆黑的图腾早就消失了,他反复查看自己的身体,怎么找都找不到先前“罪孽”的痕迹。
『你成功挽救了王国带给世界的伤害,是时候免除你的罪了,这也是骑拉帝纳极力希望的事。』
骑拉帝纳……我好想见它,想听听它的声音,想继续和它在一起,我的心里全是这些念头,但我真的可以去祈求这些吗?
『我将重新赋予你太阳的祝福。』
就像是感应到王族青年自我怀疑的想法,光芒下继续传来了来自远方的声音,这句话成功吸引了诺恩的注意力,令他抛下了负面的想法。
『你的躯体依旧虚实半分,从此刻起也不得去现实世界见那名受宠爱的少女了,但是,你将在反转世界称王,负责维持反转世界和现实之间的平衡。』
当宣告结束,那束温暖的光芒转眼间化作点点光辉,在青年的手中凝聚成一顶金碧辉煌的王冠,看起来比戒莲的王冠还要更加庄严美丽。
“一切按照您的意思,创世之神啊。”
金色的纹路让诺恩想起了骑拉帝纳的铠甲,青年勾起嘴角,碧眸中 印着手中那顶闪耀着光芒的王冠,随后将其戴上。
我才刚结束与创世之神的对话,回头便看见了一抹漆黑的影子朝这边冲来,彷佛是我七岁时看见的景象一般,只是这次……我们肯定能碰到对方了。
王族青年迈开脚步,直接从小岛的边缘跃了出去,远方的黑影立即窜了上来,包覆住他的身影,将他围在其中,停止了对方的下降。
诺恩伸出了手,捧住了骑拉帝纳的铠甲,青年露出了温和的笑颜,将脸靠了上去,感受那份属于他的温暖。
“骑拉帝纳,我回来了。”
露小姐,我依然希望你能够获得幸福,即便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我也会守候你直到最后。
——只要圣阳依旧照耀,安德菲里卡便永恒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