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剌蒲阿在后头低吼了一声,好像要冲进院子里,却又硬生生地站住,脚跟像粘在地里一样。
跟随在移剌蒲阿身后的数十人随着上司急起步,急收脚。有人脚下趔趄,噔噔几步斜着往院落中央去。完颜从坦招来的异族们因此吓了一跳,以为遭了埋伏,有人中箭。
他们下意识地大吼,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吼声在宁静的夜幕中传出很远,却没谁呼应。甚至就连府邸里头,也只略微地骚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安静。再过会儿,倒是外间稍远处有狗在此起彼伏地叫,还有新生的娃儿被惊动,哇哇地哭几声。
完颜从坦喊了两嗓子,让躁动不安的异族勇士们消停。他自己上前几步,站到月门的台阶上,探头往院落里看看。
院落里黑沉沉的,只有一盏灯挂在屋檐下晃荡。完颜陈和尚就站在灯下,大概是刚走出屋舍。他两手空空,并没携带武器。完颜从坦视线所及,也没看到其他人。
但完颜从坦并不因此欢欣。他知道,完颜陈和尚是皇帝身边的亲军统领,他来了,就代表皇帝身边的武力就在附近,说不定皇帝本人也在。完颜陈和尚既然出现在这里,就代表他的一切谋划都失败了。
这让他感觉受到了羞辱,但这种羞辱并不让他暴跳。
去年末,蒙古人连续秘密派遣多名使节,与他详详细细地排定整个计划。参与计划制定的人里,不仅有经过西征锤炼,能隔着上千里距离彼此协调配合的宿将,也有几个完颜从坦的老熟人。
那都是女真人里投效蒙古的出色人物。他们深悉一个中原王朝要大范围调动兵力需要的物质支撑,深悉金国绝对没有这样的条件,也确定大周的动作赶不上蒙古人环环相扣的节奏。
可他们错了,蒙古人前前后后做了那么多动作,最终没能瞒过郭宁。显然他们既低估了大周的力量,也低估了郭宁的果断。
蒙古人尚且不免,完颜从坦觉得,自己这个区区降将谋算的鸡毛蒜皮被看破,实在也是理所当然。
对此,他甚至有几分如释重负。
“大周方兴未艾,是人心所向。信得过我、愿意跟我冒险的部下,数量很少。这趟我又派出去多人去往河中府乃至解州、绛州到泽州等地的驿站、仓库和官道,以求在适当的时间里应外合。留在河中府办事的,就只眼前这些……”
完颜从坦回头看看,拍了下额头:“还散出去百数十人城中各处紧要,我本觉得,各处没有声息便是得手了。现在看来,他们大都被除掉了吧?换了别人,我不信他有这本事。以良佐你的身份和手段,倒确实做得。”
完颜陈和尚点了点头。
完颜从坦想要再说,隔着几道院墙的婴儿又自啼哭,随即又多了妇人连声劝慰的声音。
完颜从坦侧耳听了听:“去年我提议重修浦津桥,为此广招巧手匠人。住在那里的,是河北正定来的一位大匠和他的家眷,再有徒子徒孙若干。这哭闹的娃儿百日的时候,我还向他们一家老小祝贺过,喝过酒呢。”
“祝贺过,喝过酒,然后引入蒙古军来,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完颜陈和尚连连怪笑。
“那也未必……蒙古人用得着工匠,他们到时候若能服从,再加上我的推举,或许过得比现在更好。”
“胡扯!”完颜陈和尚骂了句。
“陛下并不曾亏待你,也没有亏待过我们这些前朝旧臣……你这么做,究竟图的什么?大周的国势,难道不胜过大金十倍百倍?大周的百姓,不也是当年大金的百姓?你投靠蒙古人,拿他们的人命堆成尸山血海,难道就很快活?难道就过得舒坦?”
完颜从坦轻笑两声:“我是大金的宗室,这计划成了,我少不得一个河南国主,总比节度使舒坦些。”
说到这里,只见完颜陈和尚满脸不屑。
当年这两人都是为开封政权战斗到最后的将领。要真贪慕富贵,早就可以投降了,用不着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命厮杀。更不消说投降了数年,大周的俸禄也没少拿,结果忽然跳出来造反?
都是要脸的好汉,何至于此!
完颜从坦自家说了,也苦笑摇头。
顿了顿,他继续道:“这几年里,中原的女真人已经越来越少。光是河北一地,就至少有二三十万人为了赶上分田分地的机会直接改了汉姓,山东那边抛弃女真人身份的更多。东北那边的女真人,则大都以胡里改人或者肃慎人自居,压根不认中原的同族……”
他迈步越过门洞,随手抽出腰间短刀:“其实我早就预料会有这般局面。当年我们女真人灭了大辽,也逼着契丹人改姓改族,不断地加以分化,可女真人太少了,又不长于文治,没办法用茹毛饮血那一套来吸引人,我们终究没办法融合契丹。反而女真人是变得越来越像汉儿。而如今的大周朝廷,仰仗的条件要好得多。朝廷明里暗里的手段不停,用钱也好,用名位也好,遂能轻易引得无数女真人动摇。”
他把短刀抬起,看一看刀身上跳动的火焰光芒,继续道:“就连你我这等一度为大金奋战之人,也自幼学汉家典籍,着汉家衣裳,讲汉家言语,用汉家文字。反倒是女真本族的……不说别的,太祖和煕宗皇帝创立的女真大小字,良佐,你会写么?”
完颜陈和尚“嘿”了一声。
所谓女真大小字,是参照汉字和契丹文字,再硬凑女真人的口音凭空创制出来的东西,日常绝少使用。大定年间,在徒单镒和耶律履两个文臣的推动下,才陆续将汉人典籍翻译成女真文字,又将之运用于女真进士科。
可纵然如此推动,女真文字依然只是极少数人的脑力游戏。不打算考女真进士的人完全学不到,学了也没机会用。
完颜陈和尚出身武将世家,自家的学问倒有大半是在大周军校里学的……他哪里懂那些?他既不会写,也不会说。实际上,再往前推两代,从完颜陈和尚的祖辈开始,就已经不取女真名字而改用汉名。
完颜陈和尚如此,普通的女真人更是如此。早在大金灭亡之前,中原的女真人就已经越来越多地抛弃女真本族的习俗,而像是顶着女真名头的汉人。而大周的出现,又以激烈手段极大地加速了女真人汉化的过程。
“这样下去,再过十年二十年,谁还把自己当做女真人?谁还记得我们的祖先起自白山黑水,烈火燔燎以取天下的威烈呢?良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能接受大金灭亡,却不能接受女真人的消亡。这几年每思及此,常常痛彻心扉。”
完颜陈和尚满面通红,隔了半晌,才用近似咆哮的声音反问:“你痛彻心扉了,然后就要去给蒙古人做狗么?”
“给蒙古人做狗,那也只低于蒙古人,比汉人和契丹人高一筹。而且蒙古人的野蛮远甚于我们,压根别想同化我们。”
说到这里,完颜从坦长叹一声:“可惜吾计不成。女真人里头,像我这样有同样想法的一批人,都要折在这里了,或许天意如此!”
话音落处,完颜从坦双腿发力,身子猛地一扭,将原本掂在手中的短刀猛地投掷出去。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丈许,他忽然投掷飞刀,如一道银光划过,威胁极大。
奈何夜深灯暗,人影绰绰,他看的不够真切,所以投出的短刀偏了一点。
论武艺,完颜陈和尚本就出众。这几年更是反复锤炼打熬,哪是完颜从坦比得了的?短刀既未命中,完颜陈和尚箭步上前,拔出腰刀刺击。
完颜从坦压根没躲闪。
于是腰刀的刀刃便狠狠扎透了甲胄,捅进了他的腹腔。当巨大的力量将他冲撞得往后倒,肚子里的刀身又整个儿地拔出,宽阔的刀脊换了个角度,于是把伤口扩得更大。
院落外头,这时候开始有火光和刀光闪动。还有此起彼伏的惨叫。显然是连夜进入河中府的侍卫亲军精锐开始行动了。
完颜从坦顾不得那些,只仰面躺倒在了月门的门槛上,低头看看自己肚子的伤口。
像是过去许多次沙场负伤那样,他没有感觉到疼,只有烧灼的感觉。与往日不同的是,这股烧灼的感觉贯入体内很深,像是烧红的铁棍杵进五脏六腑那样。让人不禁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然后越来越没力气。
他开始眼前发黑,看不清伤口出鲜血狂涌的模样,只闻到浓郁的血腥味道,还有人体腹腔里特有的臭味。这味道不好闻,但他也闻惯了。
“好刀,一刀就把我的铁甲刺穿啦。良佐,陛下真给了你不少好东西。”完颜从坦低声道。
“这是侍卫亲军的制式武备。去年以来军器监的产出巨大,上万将士人人皆有,并非皇帝特赐。”
“哦……”完颜从坦重重喘气。
“我也算有功的,皇帝该赏赐点什么。毕竟我这几年里,把想法太多的女真人聚集到了一处。这些人死了以后,陛下就无须再额外担心。哈哈,哈哈。”
完颜从坦嘶嘶笑了两声:“我记得族老讲述塞外雪原的生活。他们骑马打猎,设陷阱捕捉老虎和野猪之类猛兽,等到累了,就点起篝火,撕咬被烤到滋滋冒油的肉,喝酒直到大醉在雪地里。那多么痛快?可惜这样纯粹的女真人已经很少了。数百万的女真人里愿意为女真人的未来而死的,更少。我要办大事,还得拉上一群党项人凑数,甚是可叹。”
他说了这么长长一段话,语声越来越低,到最后几句,完颜陈和尚已经得凑近了俯身,才听到他在说什么。
过得片刻,完颜陈和尚挺身直立,轻叹道:“能聚集起这些部下,已然不易。可是,你们莫要再辛苦了,都放下吧。”
他握着腰刀,迈步跨过月洞门,外间厮杀之声扑面而来。
“大金若在,我便还是女真人,自当为吾国竭尽所能。可大金不在了,大金气数已尽!剩下的人还纠结什么族群之分?我这种已经不纯粹的女真人,会作为大周的子民,为了大周亿万百姓的未来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