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回答她。
那人就像死人一般,连呼吸声都没有。
时雍眨了眨眼睛,徐徐问道:“为什么是三天?”
黑袍人抬头,看她一眼,“你不知自己伤得多重?你不是会医吗?”
时雍是会医没有错,可是从醒过来就发现被人捆成了粽子,身上的伤根本看不到,只能凭感觉去自查伤情。然而,她浑身上下都在痛,就没有一处是不痛的,到底哪里伤得重,她根本无法自知。
而这个人,如果是在救她,那救她的方式也太奇怪了一点。
时雍知道这人不肯和自己多说什么,只能旁敲侧击地了解情况。
“你也是大夫吗?你也会医?”
那人猛地转头,盯住她的眼睛,回答了,却让人听不懂。
“我不会医,你又怎会?”
时雍觉得这话古怪,小声道:“请问前辈,你这是什么医术?哪有把人绑起来医的道理?”
那人不说话,冷冷盯住她,目光比方才更为冷冽难猜。
时雍有些虚弱,声音很小,但是她知道,那人听得见她的话。于是,吸口气又虚虚地问:
“还有,前辈……刚才那个男人为什么说我是叛徒?我……为什么会是叛徒?”
那人仿佛猜透了她的想法一般,不再与她对视,又默默端来一个土陶的碗,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时雍的石床边,就着勺子要喂给时雍。
呛鼻的味道让时雍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这东西她已经吃了好多次了,天天吃它,又腥又呛,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她拒绝地闭上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黑袍人。
那人的手顿在半空中,看着她倔强的面孔,平静地道:“别逼我撬开你的嘴,敲掉你的牙齿。张嘴!”
带着命令地说完,那人的头低得更下了,仿佛当真要拿勺子撬开她的嘴巴。
不料这么一动,那张蒙面的巾子突然垂了下来。
时雍,猛地张嘴叼住巾子用力一扯——
那人的脸出现在面前,时雍的脑子嗡的一声就炸开了。
“聋哑婆婆?怎么会是你?”
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又聋又哑孤苦无依的老婆子么?不是前任师太收留在玉堂庵中住了二十多年了吗?不是喜欢养小动物的爱心婆婆吗?怎么会这样?
“你是个男人?”
时雍惊得短暂的忘了疼痛,望着这张脸,满是疑惑。
“聋哑婆婆”却十分淡然,完全没有被她发现真相的惊吓,慢慢将蒙面巾又系了回去,再次拿起土陶碗,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往时雍的嘴里塞——
“吃。”
“你不说我就不吃……唔!”
他趁着时雍说话,猛地将勺子伸进来,差点没把时雍的舌头戳断。时雍呛咳了两声,总算顺过气来。
“你给我喂的是什么东西?这么臭。”
那人就着她说话的机会,再次把一勺黑乎乎的臭东西塞入了她的嘴里。
时雍倒吸一口气,差点呕吐出来,却被那人用虎口掐住双颊,逼着她咽了回去。
力气好大。
时雍瞪大眼睛,几乎喘不过气。
“我知道,你想救我,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道:“我不想救你,我只是不想你死。”
这话听上去很矛盾,可是仔细琢磨一下,又很是合理。
也就是说,他不想救时雍离开虎穴,只是不愿意看她死在面前罢了。
“为什么?”时雍问。
“鸡,兔子。”那婆子不冷不热地说:“看你想要赔我的份上。”
“可是你没有接受。”时雍看着她,“我和你是不是有什么渊源?你方才说,你不会医,我怎么会?这话又作何解释?难道说……是你?”
对于宋阿拾怎么学会的针灸医理,又怎么会去无乩馆为赵胤治腿,靠什么取得的赵胤信任,时雍内心一直存在疑惑。
只是,碍于她自己就是宋阿拾的原因,又不好把无知全部推给失忆,她以前没有找赵胤打听过。
后来得知宋阿拾的身份,有了陈岚这层关系,她觉得这就是答案,傻娘就是教会阿拾医术的那个人。
然而,真正与陈岚接触之后,时雍的疑惑又上来了。
傻娘分明已经把医术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连宋长贵都不知道她会医,她怎么教给阿拾?更何况,按照时间推算,傻娘失踪,离开宋长贵那个时候,阿拾约摸就三四岁的样子,就算她是个医学天才,又能掌握多少,记得多少?
这人的话提醒了时雍,她内心隐隐震动,目光充满了惊愕。
“是你教我学医的?是不是你?”
“你话很多。”那人冷冷地看着她,“话多的人活不长。”
“所以,你才装聋作哑?男扮女装藏在玉堂庵二十多年?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人看她片刻,低头看看那碗黑药。
“吃完,我就告诉你。”
时雍眯起眼看他,“来!”
这药是难吃了一点,可是时雍知道是这个药续了她的命。
于是,在那人的投喂中,强忍痛苦全部咽了下去,重重呼吸着,喘了口大气。
“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那人扭头看了一眼。
时雍猜他是在看,有没有人在监视。
片刻后,才听得他幽幽的声音:“庞淞想从觉远嘴里知道的事情,也是我的任务。”
庞淞?
那天庞淞在庆寿寺逼问觉远的事情,时雍自然不知情。不过,当她和觉远等人一同被庞淞押上三生崖时,她曾经听到庞淞再三地逼问觉远“说不说”、“死到临头还是不肯说吗”一类的话,仿佛是在打探什么。
这么一想,她惊了惊,“庆寿寺有什么秘密?”
黑袍人不言不语地看着她,“你都快死了,还关心别人的秘密做什么?好好活着吧。”说着他慢腾腾地理了理身上的黑袍,看时雍一眼,一言不发地直起身,收拾起土陶碗,转头走了。
时雍震惊,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动。
就在那人理顺袍子的时候,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不小心露出了一点锁骨,上面隐约可见半个狼头刺青,仿佛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杀气,直扑向她。
狼头刺。
他是兀良汗人?
听那个黑衣男人的意思,他们要带她走,是准备去哪里?
而她现在,又在何处?
山洞里腥风阵阵,时雍脊背贴在冰冷的石床上,度日如年,脑子里涌出一些疯狂而又扭曲的想法。
赵胤死了。
无乩馆、青山镇、卢龙塞、兀良汗大营,从烈日骄阳到皑皑大雪,她所有的经历,所有幻想过的美好,全都如梦一般,没有了。
想他们一路走来,没有一见钟情,却在兵荒马乱、血雨腥风中认识了彼此。
尚未成为伉俪,终是得了情深。
当赵胤孤身一人闯入庆寿寺,甘愿冒乱箭穿心之痛前来救她时,她就知道,三生崖那一跳还不够。
赵胤无须她的殉情。
那个古板守旧却刚直不阿的男人,没有等到她老去时与她并肩看斜阳,就死在了三生崖下,死在了她的面前。
时雍此刻忆及赵胤的容颜,心脏仿佛被撕裂一般。
原来这痛有一部分是来自于他。
她多不甘心啦!江南烟雨,杏花桃林,大漠孤烟,他们还没有去过的地方太多,青梅酒,桃花露,烧鲥鱼……他们还没有在一起吃过的东西太多。青丝未变白发,没有走完半生,怎可如此残忍,天人永隔。
“啊!”
时雍头痛欲裂!
那种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从她跳三生崖时的麻木状态中复苏,安静的环境,那个男子英俊的面孔浮上脑海,让她痛彻心扉。
她得为他做点什么。
时雍曾经被人叫了多年的女魔头,绝非浪得虚名,不好不坏,算是个有脑子的女子。这辈子有赵胤护着,她活得随心所欲,看淡了世事,原本只想求个安稳。不料,树欲静而风不止,世事沧桑,她想做个简单的好人,别人却不给她机会。
“我若心狠,当是无情时。”
时雍幽幽地想着,下定了决心,身上的痛楚也减了几分。
罢了。
再痛也无非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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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启二十三年三月二十,离赵胤和时雍的大婚仅剩九天。
明光郡主和诚国公府世子元驰,仍然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霄南山上的大军尚未撤走,但事情过去这么多天,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们会生还。
期间,长公主派人来问过一次情况,小太子赵云圳也曾半夜偷跑出宫想去霄南山救人。可惜,太子爷还在半道就被甲一劫了回去,他在东宫闷了一天,太子爷下次下令,往霄南山增派人手,不见尸体不罢休。
士兵们私底下说起来,已是“寻尸”,而不是“寻人”了。
而阿拾的生母陈岚,自从那里入宫,没有再问过阿拾的事情,就好像已经默认了她的死一般,日复一日地守在宫中为光启帝治疗,不怎么说话,也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有了解她为人的宝音,见她如此,心里一阵阵发凉。
陈岚一定要救活皇帝,是因为有些事情,只有皇帝可以做到吗?
山雨欲来风满楼。
历史的转折往往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改变,而撬动命运的杠杆,谁也不知握在谁的手上。
一切仿佛走向了未知。
霄南山的雨下了好几天,终于迎来了一个大晴天。
这一日,赵胤起了个大早,寒着一张脸,整装待发。跟在他身边的是同样穿了一件坚硬比甲的大黑。
他们要去黄泉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