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谈钱伤感情,放在李合、范鹄、田忌几人之间也不例外。
一听借钱,原本因为促成与少梁结盟的田忌,脸上的笑容也有点挂不住了,甚至还用异样的目光看向李合。
那目光仿佛是在说:刚与我齐国建交你就开口借钱?你好意思?
“不知……准备借多少?”
或许就连田忌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在说这话时又一次端起了‘上国尊使’的架子。
见此,李合微微一笑说道:“不知贵国能借多少?”
这句反问,非但问得田忌一懵,看向李合的表情也变得愈发古怪——你这开口借钱的家伙,怎么这般趾高气昂的?
大概是不想破坏刚促成的盟约,田忌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个怕是不太好办。……看在少梁与我齐国建盟的份上,我齐国倒是也可以借少梁一笔钱,但倘若数额太大,田某恐怕不能做主……”
“让子期大夫为难了么?”李合笑着说道:“或许子期大夫心中正在想,这人怎地如此厚颜无耻,刚结盟就开口向我国借钱……”
“不,那倒不是……”被猜中心思的田忌连忙摇头否认,却见李合端正神色诚恳说道:“请容我解释,向贵国借钱一事,乃是昨日在下突发奇想,且在下也以为,此事也同样利于齐国。”
田忌舔舔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合,半晌才说道:“……田某愚钝,请子梁大夫明示,何以对我齐国也同样有利?”
遭质疑的李合面不改色地说道:“难道齐国不希望我少梁助贵国制衡秦、魏两国?”
“……”
田忌的神色逐渐变得认真了。
从旁,孙膑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微笑着说道:“少梁,能够制衡秦魏两国?”
李合转头看向孙膑,正色说道:“目前确实办不到,但倘若少梁进一步强盛,未必也办不到,不是么?……想来孙膑先生也猜得出来,韩侯之所以全力相助我少梁,也正是看中了我少梁的潜力。再说两位,两位不也是为此前来我少梁么?”
“……”
田忌思忖了一下,转头看向孙膑。
孙膑会意地点点头,代田忌开口道:“想不到子梁大夫如此率直……不错,田期大人正是为此前来少梁,但这并不能说服我齐国一定要借钱于少梁。少梁位于秦魏两国之间,若不求自强,他日终将遭秦、魏两国吞并,即便我齐国不借钱给少梁,少梁也能起到牵制秦魏的作用……子梁大夫以此要挟我齐国,不觉得有些欠妥么?”
李合深深看了眼孙膑,摇头说道:“孙膑先生误会了,在下绝没有要挟齐国的意思,只能说是为齐国提供了一条捷径,一条取代魏国成为天下霸主的捷径。……诚如先生所言,我少梁位于秦魏两国之间,别说齐国不借钱给我少梁,就算不与我少梁建交,我少梁还是会或多或少地为齐国牵制秦魏,可仅仅如此,就能助齐国取代魏国成为霸主了么?”
顿了顿,他正色说道:“目前河东的局势,相信两位大致也清楚,据我前一阵子所知,二月末的时候,魏国与赵国在漳水结盟,将邯郸归还了赵国,这意味着魏国正在全面备战,准备集全国之力反攻河东,甚至是河西。……恕我大胆预测下一场秦魏之战的胜负,就我个人看来,没有我少梁的助阵,秦国下一场战争很难取胜,或将从河东败北,甚至失去河西。倘若果真如此,那么魏国就能重拾昔日霸主的威严,介时齐国若还想着取代魏国,难保不会遭到魏国的敌意。”
孙膑微微一笑,丝毫不为所动:“倘若如此,少梁不是愈发危险么?何以子梁大夫觉得少梁可以置身之外呢?在下以为,既然子梁大夫看出秦国不敌魏国,就应该想办法相助秦国,否则一旦魏国击败了秦国,少梁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牺牲……”
“不至于。”
李合摇摇头道:“不知先生可知,三年前秦国攻我少梁,我少梁为何能迫使秦国退兵?”
“据说是子梁大夫亲率数百名少梁奇兵俘虏了秦王?”孙膑笑了笑,摇头说道:“虽然此事着实令人震撼,但我不认为少梁能故技重施,俘虏魏王……”
“不!”
李合打断了孙膑的话,正色说道:“秦国昔日之所以退兵,并非是因为秦王被俘,关键在于我少梁使秦国明白了一桩事,即,倘若将我少梁逼上绝路,我少梁有与秦国同归于尽的能力。……孙膑先生说得对,有了秦王前车之鉴,倘若魏国他日进攻我少梁,魏王必然会有所防范,不至于被我少梁奇兵俘虏,但是,我少梁同样有与魏国同归于尽的能力!……一旦魏国逼迫过甚,我少梁必将遣奇兵杀入魏国境内,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在魏国各地制造混乱,即使不能拖着魏国覆亡,也会让他国力倒退,失去霸主之位。……为了我少梁一介小国而失去霸主之位,我想魏王断不可能做出如此昏昧的抉择。再加上魏国国内亦有瑕阳君等亲善我少梁的魏臣,我相信只要我少梁不直接站在秦国那边,派兵协助秦国,魏国断不至于会将我少梁逼上绝路。……毕竟魏国也明白,若秦国无力挑战魏国,单单我少梁,断不可能成为魏国的威胁。”
顿了顿,他看向了田忌,轻笑着继续说道:“换而言之,一旦秦国战败,魏国再无西面之忧,介时,魏国或许会再次将目光投向东方……”
“……”
别说田忌闻言皱紧了眉头,就连孙膑一时也想不出质疑李合的话。
毕竟李合所说的这番话,确实是可以预测到的。
半晌,孙膑正色开口道:“倘若是这个原因,那我齐国大可支持秦国,相比少梁,秦国更有能力牵制魏国……”
“……同时也更不可控。”李合再次打断了孙膑的话,笑着说道:“齐国真要资助秦国么?魏韩两国都知道,秦国是一头被低估的猛虎,其身处贫瘠的西垂,好比是自困于牢笼,然而自卫鞅变法之后,这头猛虎便有逐渐挣脱囚笼的迹象,一旦有朝一日脱困,那必将成为中原诸国的灾难,因此魏韩两国想尽办法遏制秦国;相比之下,我少梁奉行墨学,主张非攻,绝不兴不义之战,也不奢望成为霸主,即便日后我少梁强盛了,也断不可能威胁到他国,孙膑先生不认为我少梁才是最佳的资助对象么?”
“……”
纵使是孙膑,也无法反驳李合的话,与田忌交换了一个眼神。
见此,田忌正色问李合道:“少梁准备向我齐国借多少钱?”
李合摇摇头说道:“请容我解释一下,事实上,我少梁并不是想向齐国借钱,贵国的钱币在我少梁并不流通,并且却购买不了任何东西。我所谓的借钱,其实是希望用这笔钱在齐国购置一些能帮助我少梁加速壮大的物资,粮食、兵器、装备以及其他百姓生活所需,换而言之,是希望得到齐国对我少梁的全力支持,至于支持的多寡,那就要看齐国对我少梁是报以什么期待,是希望我少梁迅速发展,待有朝一日魏国对齐国不利时有能力干预,从西面钳制魏国,还是仅需要我少梁到时候在口头上支援齐国……顺便一提,齐国向我少梁提供借贷与支持,只是两国各取所需的合作,请莫要抱着想要左右我少梁的念头,更莫要因此盛气凌人,如此有利于贵我两国长久的合作。”
“……”
田忌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合,整个人都懵了。
感情他齐国全力支持少梁,少梁连臣服他齐国都不肯?
从旁,孙膑看着李合拱手道:“在下终于明白,贵国为何如此看重子梁大夫,且子梁为何令庞涓受挫……孙膑佩服。”
在李合表示谦逊之际,他转头看了眼仍一脸懵滞的田忌,笑着对李合几人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可否容我家主公回去好生考虑一番?”
“当然。”
李合点点头,与范鹄、王廙一同起身相送。
当日,田忌婉言回绝了范鹄留他与孙膑吃酒用饭的邀请,带着孙膑回到了驿馆。
回到驿馆,田忌便一脸忌惮地对孙膑说道:“我原以为那李合只是打仗勇猛,想不到言语如此直戳人心……先生觉得他那番话可是危言耸听?”
孙膑拄着拐杖思忖了一下,摇摇头说道:“很遗憾,此人所言……恐怕并非信口开河。秦国虽凶猛,但应该还不敌魏国,倘若魏国举全国之力反击秦国,介时少梁置身事外,秦国恐很难战胜魏国。一旦秦国屈服,魏国解除了西面的威胁,确实有可能对我齐国不利……原本我也倾向于支持秦国,但就像那李合所言,秦国十分危险,我齐国远在东方,想要使秦魏两国保持平衡,十分不易。”
田忌皱眉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支持少梁?……我倒不反对支持少梁,只是,少梁一介小国,能牵制魏国么?”
孙膑想了想说道:“那李合称,他少梁拥有与秦魏两国任何一方同归于尽的能力,倘若果真如此,那少梁确实可以牵制魏国。……反正主公也不急着返回国内,不妨走访少梁各城看看,看看少梁是否具备这个能力,倘若少梁确实有这个潜力,那主公不妨劝说大王答应此事,先借少梁一笔钱,助他在我齐国购置一些物资。考虑到两国路途遥远,这些物资最快也需要几个月能抵达少梁,相信介时河东的局势定会变得越发明朗。倘若那时魏国果然占据优势,那就继续为少梁提供第二批援助;反之若秦国得势,少梁也能反过来牵制秦国,不至于让我齐国的援助变得毫无意义。……总之无论如何我齐国都不会吃亏。……顺便,主公还能借机亲眼看看那少梁奇兵,看看我齐国的练兵之法能否借鉴一二。”
“不愧是先生!”
田忌心悦臣服,连声称赞孙膑考虑周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