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进行人事调整,这一点在京官中不算秘密。
有能力的都在设法奔走,想在此番变动中分得一杯羹,毕竟堂上官的位置就那么几个,可难得有一次大规模的变动。
截止正月二十五,六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共有有八名堂官(正三品以上)主动致仕。
其中职位高者有四,分别是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
这么多的重要缺口,在位的尚书侍郎们都想争一争,哪怕希望渺茫也愿意去努力。
正常来说,高级官员的任命会走廷推程序,为此内阁已完全做好准备,拿出了初步的讨论方案。
当然,他们给出的建议方案,已经征求了各部院的意见,算是过了一次非正式的廷推,这里也体现出了“奔走”的意义。
这次缺员除各部院堂官,还有地方三司之长官,后者其实也属高级官员之列,以往也会争得头破血流。
除了这件事,当下还有件要紧的要准备,那便是学子们翘首以盼的春闱。
春闱,或者说会试,被称为抡才大典,便绝不是简单组织人考试就行。
前期的准备工作,从去年腊月就在进行,比如准备考场铨选入场官员,里面就细分为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
除此之外,还得选拔京畿及临近数省之生员(即秀才)七百八人,负责具体的誊抄工作。
当然,会试最重要的主考和副主考,到现在都还没有最终确定。
礼部早在正月十一,就为此事就上了题本,只不过被朱景洪留中了,用大白话讲就是已读不回。
此刻摆在朱景洪面前的,是礼部再次上呈的题本,内容还是关于选定主考副主考,对此内阁票拟内容是“请旨”。
这是朱景洪登基后第一次科考,其意义自是非同寻常,所以主副考官由皇帝选定,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按照惯例,主考官由内阁大臣担任,副考官则从翰林院及科部官员选拔,加起来一共是二十人。
收起题本,朱景洪递给一旁的余海,吩咐道:“继续留中!”
虽然诧异,但余海仍是应道:“是!”
转眼又是几天过去,时间来到了二月初一,这一天是举行大朝会的日子。
大朝会是在奉天门外举行,也就是所谓的御门听政,相关议事内容早已由礼部拟好。
有关春闱的题本两次被留中,礼部这次干脆把主副考官人选列为议事内容之一,他们也确实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二月初九会试开始,眼下还只剩八天,考官人选都还没定下,确实是很离谱的事。
晨正初刻(早上八点),朱景洪于奉天门外升座,接受朝臣参拜后朝会开始。
可没等既定议事开始,朱景洪便命余海宣旨。
未经内阁提奏,直接下达旨意,这便是所谓的中旨。
平日皇帝的口谕、敕命,一定程度上也算是“中旨”,只不过涉及事小所以影响不大,官员们也不会有啥意见。
可眼下余海宣读的旨意,是关于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左都御史的人选,乃是一等一的朝廷大事,这就让现场官员们不太舒服了。
制书前面说了一大堆,最终落在了郑显林、何顾谨、王培安三人身上,有缺的四位高官他们就占了三个。
“钦此!”
余海念完了旨意,随即退后了两步,而下方官员已有骚动声。
明明已经在走廷推程序,可皇帝一次性任命三位高官,这确实让大多数官员很不满。
可即使不满,这些官员们也没人出来反对,因为谁都知道那很可能是找死。
从世祖以来,皇权一步步的集中,这真不是说说而已,何况眼下还是朱景洪这样的皇帝。
或许送死有些严重了,但皇帝对把犯官送往南洋去开荒这种事,就显得非常有兴趣而且很迫切。
在御史和鸿胪寺官员弹压下,现场骚动很快被压了下去,迅速恢复了秩序井然之态。
“臣等领旨,叩谢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任命的三人,此刻出班来到了御道上,向着丹陛上的皇帝行了大礼。
直接被皇帝下旨提拔,虽然会被同僚们诟病,但这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三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这三人起身后,便各自返回了班列中,尤其郑何二人心花怒放,而王培安则一脸坦然。
“开始议事!”朱景洪纷纷道。
然后议事程序开始,首先是礼部一位郎中出班,进陈有关拟定主副考官之事。
“春闱乃国家至重之事,主副考官当慎之又慎……”
听到这话,礼部众官皆感无语,您若真是非常之重视,又岂会连续两次留中奏本他们又何必被逼得到大朝会时来说。
“依照惯例,主考官需四人,今日既然礼部问起,那朕就直接定下了!”
“内阁首辅赵、次辅,吏部尚书,左都御史!”
“诸卿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众臣当然觉得荒唐,因为这大大的坏了规矩。
这一方世界的惯例,历年科考四名主考官,都是三位内阁大臣和礼部尚书,若阁臣有缺则补户部尚书、刑部尚书。
至于吏部尚书,因其权重终大明一朝,基本没担任过几次主考官,而左都御史则是闻所未闻。
同时这里还牵扯到另一个惯例,即副考官必须二甲及以上进士,主考官必须有翰林院庶吉士履历。
郑显林当年虽是二甲,但排名比较靠后所以未入翰林院,至于王培安则是举人入仕,就更加不符合惯例了。
现场沉默着,朱景洪盯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等待着有人跳出来谏言,他也知道自己这次确实玩儿得大。
新皇继位任人唯亲,这个大家能够理解,可如果要打破官场成例,那大家伙儿就不太情愿了,尤其是那些享受惯例红利的人。
可是,朱景洪毕竟不是寻常帝王,有人挑战他也完全无惧。
当然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亲自冲锋,毕竟这次人事调整后,六部之中便有他的“嫡系”,冲锋陷阵的事就该这些人干了。
等了一会儿,就当朱景洪以为,事情可以轻松办成时,一道洪亮的声音在现场响起。
“臣兵科给事中方承俊启奏!”
朱景洪笑了,而后动了动手指,余海方喊道:“准御前进奏!”
于是,这位曾经的二甲第四名,翰林院庶吉士出身,现任兵科给事中方承俊,手持笏板出班来到了丹陛之下。
跪拜之后,方承俊道:“启奏陛下,依朝廷制度,春闱主考官,当以内阁大学士,及礼部、户部、刑部、工部堂官依次用之,且主考官必有翰林院庶吉士经历……”
“今陛下任郑显林、王培安为主考,臣深以为不妥,如此安排引起朝臣妄议事小,然不遵制度而损朝廷威仪则事大!”
“伏望陛下三思,慎重处之,以安天下!”
面对这番进言,朱景洪正在思索之时,又有三人出来附议,这可不是太好的风向。
好在这两年,朱景洪自从做了太子,朱咸铭就在给他铺路,京官之中也少不了他的拥趸。
这时又有一人出班,得到允许后出言驳斥道:“陛下为天下万民万物之主,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尔等沽名钓誉而失臣之本分,巧言令色而不敬君父,实乃大奸似忠!”
“陛下,臣以为……当严惩此獠,方可维朝廷体统,护君父之威仪!”
以往大朝会都是谈的小事,朱景洪还未真切感受到,自己实力强到了何种地步,而眼下他感受到了丰收。
“臣附议……”
“臣附议……”
朱景洪端坐御座之上,神色间一片泰然,眼下他终于可以轻松些了。
正在此时,又有一道声音响起:“陛下,臣都察院王培安启奏!”
严格来说,王培安还未被正式任命,所以还算是副都御使,但既然圣旨已经下了,他又不好再自称副都御使。
所以,此刻他才这般自称,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准!”朱景洪亲自开口。
“启奏陛下,臣有疑问,想请教方给事中!”
“可!”朱景洪又道。
随后,王培安转向方承俊,这让后者深感压力山大,谁都知道王培安的厉害。
“方给事中,你方才所言之春闱主考官任免,乃是朝廷制度……我想问你,到底是制度还是惯例?”
方承俊正要开口回话,然后又闭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因这确实只是朝廷惯例,而非他所言之制度。
随后,王培安又看向现任礼部尚书罗广德,此人跟首辅赵玉山是一路人。
“罗大人,您是礼部尚书,可否向陛下陈奏,方给事中所言……到底是惯例还是制度?”
罗广德此刻只想骂人,他堂堂的礼部尚书,在大朝会上跟人撕逼,本就是非常掉逼格的事。
也只有在开小会的时候,他们这些侍郎尚书才会发言撕逼,而且都是为大事要事争执,比如铨选高官而进行的廷推。
王培安的问题很简单,可答案实在太遭人恨,罗广德自然是不想回答,即便他本人是该维护“体统”的礼部尚书。
但此刻,既然是都御史御前发问,罗广德也不得不出班回话。
“回奏陛下,据臣所知,方给事中所言……只是惯例,而非制度!”
不这么回答,那就是欺君,他罗广德就得完蛋。
即便他不做这个官都不行,只因他的屁股也不干净,就怕皇帝反攻倒算就完了。
要么做吏部尚书,要么全家去南洋开荒,怎么选也已是不言而喻。
当然,此刻罗广德已把王培安恨上,但这天下恨王培安的人很多,倒也着实不多他这一个。
王培安对此不知道,当然他知道了也无所谓,此刻他已把目光扫向了方承俊。
“方给事中,你以欺君之言进奏该当何罪?且以维护朝廷体统胁迫君父,又该何罪?”
有些事不上称没四两重,可如今被王培安上纲上线,那还真就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方承俊冷汗直冒,在进奏前他就预防着有人驳斥,前期开口骂他沽名钓誉,他都已经想好如何回驳。
可王培安的这一手,确实让他无言以驳,哪怕此刻他已绞尽脑汁,却还是不知该如何回话。
他现在很紧张,现场还有两个人在忧心,那就是刑部剩下的两位堂官(侍郎)。
可没等他回话,新升任的户部尚书何顾谨,这位三十年的老刑名,已经不顾官体下场开口。
“臣何顾谨进奏!”
朱景洪道:“讲!”
“陛下,此人犯欺君、逼君之罪,臣以为当下狱论罪,以儆效尤!”
“否则若世人皆学他,诽谤君父祸乱朝纲,则我大明国将不国矣!”
“臣附议……”
“臣附议……”
何顾谨做了几十年官,自然也有门生故旧,在京这两年没少提拔自己人,此刻自然会跟他一起冲锋。
“方卿,你可有话说?”
收拾一个小小给事中简单,但杀人诛心无疑效果更好,所以朱景洪方才有此一问。
当然,这也算给方承俊一次机会,除非他真的想被砍头,然后全家去南洋开荒种地。
“回奏陛下,臣一时失言,以致欺君,实乃万无可赦,伏望陛下严惩!”
“臣等不察,一时冲动,冒犯君父,请陛下治罪!”
前一句是方承俊所言,换一句则是附议的他几名官员所言,他们这算是提前认错了,多少能够得一些体面。
这样做皇帝才有意思嘛……看着下方跪着的几人,朱景洪心中已经笑了。
让他们主动认错,比直接定罪效果更好,可以直接警示在场官员。
这个时候,朱景洪不介意展示一丁点仁慈,也算是打一棒给个甜枣,张弛有度才能更好统摄群臣。
只听他说道:“欺君犯上,本为死罪……”
只这一句,就让方承俊几人紧张得差点儿晕过去,此刻他们对刚才的行为万分后悔。
刚才有人说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话官员们都知道,现在却刻到了方承俊几人心头。
停顿一下之后,朱景接着说道:“新朝伊始,朕以宽仁治国,抄家灭族就不必了!”
“南洋行都司设立,官员缺口还大的很,你们几人且去历练一番,磨磨性子自然就知道分寸了!”
被免了死罪,但方承俊却高兴不起来,但此时他不敢有半点儿犹豫,当即便磕头向朱景洪谢恩。
跟他一起附议的几人,此刻同样是欲哭无泪,只说了三个字就把他们弄到万里之遥的海外。
好在去了是做官,而非跟那些犯官一样开荒,且家人族人还可安然,想到这些他们几人又安心了些。
朝会继续进行,接下来议的事就简单了,大概只继续了半小时就结束了。
朱景洪返回了乾清宫,要用上午时间看完所有题奏,不能为此耽误他下午的休息。
内阁办公是在文渊阁,当天下午余海来到了此处。
“上谕,着内阁会同六部九卿堂官,明日上午晨正初刻,于崇政殿廷推各部院堂官及地方三司长官,钦此!”
文渊阁中堂内,三位内阁大学士叩头,接受了皇帝的旨意。
众人期盼已久的廷推,如今总算是有着落了。
“臣等领旨!”
随后三位阁臣叩头,余海亲自上前扶起来了赵玉山。
正当余海要走时,却听赵玉山问道:“余公公,有件事得请您转奏陛下,关于春闱之副主考官还未定下,这……”
主考官是四人,今日大朝会已定下,但还有十六位副主考官,一直空着也不是个事。
“哦……此事阁老不必担心,主上说明日廷推后一并议定!”余海笑着答到。
赵玉山也跟着笑了,随后对郑志清二人道:“陛下圣明,倒是我等老朽,杞人忧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