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景渊待的书房外,听着房间内传出哀嚎声,朱景淳兄弟二人心情沉重。
这个时代的毒药,无法做到快速见效致死,所以服毒后的死亡时间说不准。
依照朱景淳二人的估计,以为还要持续一两刻,哪知只过了几分钟就没了声音。
于是他二人推门进屋,就看到了让他俩惊恐的一幕。
只见陈芷怀抱着朱景渊,拿着白绫绕在丈夫脖颈间,竟是亲手替他了结了痛苦。
亲手杀死挚爱的丈夫,陈芷心中悲痛无以言喻,当看到朱景淳二人进屋,她方说道:“你们可以去向圣上复命了!”
朱景淳二人倍受震动,几息之后朱景淳道:“六嫂,依照圣意,六哥是于明日凌晨寅时初刻,疾发不治而亡!”
这是给定朱景渊暴毙的官方时间,接下来往外报丧还是其他程序,都要以这个时间为基点。
依然抱着丈夫,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庞,陈芷答道:“知道了!”
随后朱景淳二人退出房间,当他俩朝着外面赶去时,此刻恭顺王府大门之内,却爆发了一场冲突。
“殿下,恭顺王在养病,没有旨意……臣不能放您进去!”倪二声调平稳,带着手下挡在承运门外。
站在他面前的是靖安公主朱云笙,朱云笙身后是随行的驸马梁毅,此刻后者正拉着妻子往后撤。
然而朱云笙根本不走,反倒目光不善看着倪二,眼神之凌厉似乎要将他杀死。
这一幕,看得梁毅心颤不已。
对这位倪百户他多少有了解,深知此人虽不过是个百户,但却是皇帝陛下的心腹,甚至于连倪进忠这个名都是御赐。
倪进忠本人就已经不好惹,何况今晚的事情明显不对劲,甚至有皇帝的手笔在其中,这才真正让梁毅感到恐惧。
正当梁毅决定,用强将朱云笙拘走时,后者却已挣脱了他的手,并从一旁侍卫腰间抽出了佩刀。
现场形势巨变,被人用刀指着,倪二下意识想拔刀戒备,可理智让他没有妄动,最终则是站在原地被刀指着。
刀尖离倪喉咙仅三寸,这已是非常近的距离,只要朱云笙往前一捅,就能让他一命呜呼。
而且倪二可以肯定,这位嫡公主杀了自己不会被问罪,而他必然死了也是白死,无非是被皇帝厚葬厚恤而已。
即使想到这些,倪二还是不敢让开,因为让了就是对皇帝不忠。
而他之所以被皇帝信重,就是因为他对皇帝绝对忠诚,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所以今晚这样的差事才轮到他来。
“我是公主,先帝先皇后的嫡女,要见我的嫡亲的哥哥,难道还要旨意?”
倪二沉默几息后,遂答道:“公主殿下,无论先帝还是当今圣上,都有让恭顺王殿下安心养病,旁人不得擅扰的旨意!”
他这话还真不是作假,前后两位皇帝确实有过旨意,但是否可以如他这样解读,就是很需要商榷的事了。
朱云笙冷笑道:“我十三哥会阻我探视六哥?你再敢巧言令色,我一刀杀了你!”
还别说,眼下她这提刀弄武的样子,不像朱明反倒有李唐气象。
倪二此刻也难受得很他,他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位公主,为何会如此不识时务,自己拦着她不使其进去可是为了她好。
“殿下若非执意要进去,就从臣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二人对话之间,梁毅一咬牙挡在了朱云笙前面,握住妻子的手把刀取了下来,而后说道:“夫人,别闹了,咱们回去吧!”
“咱们回去,要看六哥,你若实在要见六哥,明天请了旨来也不迟!”
朱云笙此刻深感无力,她确实差那么一点点勇气,把挡路的倪二一刀杀了。
但其实她也明白,杀了倪二又能如何呢?还会有其他人出来挡路,她总不能一路杀进去。
被梁毅拉扯着出去,朱云笙神色极为难看,她有强烈的且极其不好的预感。
所以当她出了恭顺王府大门后,便拉着梁毅说道:“我现在就要进宫,现在就要进宫请旨!”
扶着朱云笙往外走,梁毅苦口婆心道:“明天再去,明天去也不迟!”
在昏暗的灯光下,朱云笙停下脚步面向丈夫,面带哀求道:“就现在去,就现在去!”
“这……”
梁毅深感为难,从始至终他都不愿掺和皇家的事,今晚也是实在拗不过朱云笙,才陪着她一道过来瞧瞧。
毕竟青阳王、静海王都能来,朱云笙这嫡亲的妹妹更能来。
虽已不再往恭顺王府送东西,但朱云笙还是派了人注意这边情形,朱景淳二人晚间过来的事她知道。
“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朱云笙从没说过这么软的话,此刻再配合她哀求的声音,让梁毅更是无法拒绝她。
感情这种事确实很奇特,当年梁毅对朱云笙不感冒,可结为夫妻日子久了,如今也生出了浓厚感情。
抛开皇家的糟心事,这几年他夫妻二人相处,其实非常融洽且甜蜜。
“好,我陪你去!”梁毅选择妥协。
如今已经入夜,各处宫门均已落锁,想要进宫乃是极难之事,但梁毅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确定这夫妻二人离开后,朱景淳兄弟二人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才从恭顺王府出来。
相关的情况,他俩已跟倪二讲明,汇报的事乃是后者去办。
接下来,他俩会返回各自府邸,然后等待次日恭顺王府报丧,之后则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倪二骑快马返回了东安门,此时乾清宫领班太监之一周青,便亲自在此等着消息。
有他这位大太监在,宫门自然可以临时开启。
倪二进了东安门,便拿出了一份奏报递给周青,便说这是上林苑匠户的名单。
即使是乾清宫的领班,周青也不知今晚发生了什么,只以为真的是匠户的名单。
在接过之后,周青便急匆匆往乾清宫去了,而倪二则是再度返回恭顺王府,以防备发生意料之外的事。
十几分钟后,独坐乾清宫的朱景洪,收到了余海的奏报。
“陛下,恭顺王薨了!”
朱景渊死了,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终于死了……
朱景洪原以为自己会很解气,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的内心却毫无喜意。
甚至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生出了一丝丝后悔,由此而引出一缕羞愧。
也就是此刻,他想起了父母临终之际的交代,都曾让他不要残害手足,而眼下在皇帝过世不足三月,他就把嫡亲的哥哥杀了。
抛开大局不谈,从孝道上来说,他确实是该感到羞愧。
但是,朱景洪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他的羞愧被保留了,而方才生出的后悔则被抹去。
他是皇帝,他要为天下负责,似朱景渊这般屡次作死的人,继续活着只会再给他找麻烦。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令其自尽是最稳妥的处置办法,何况以他的罪行死十次都不算多。
“陛下,今晚……是否去皇后娘娘处?还是直接歇了?”余海小心询问。
“你说……朕是不是太狠了?”
这话听得余海心惊肉跳,紧接着他连忙稳住心神,随后小心答道:“陛下当以天下苍生为重,如此处置于国于民于恭顺王府,都是最好的结果……”
为了增强自己这番话说服力,余海接着说道:“以恭顺王之大罪,若明正典刑阖府皆会牵连,陛下只处置他一人,已是仁至义尽了!”
在朱景洪身边伺候了十来年,余海很清楚此刻皇帝想听什么,所以他说得非常大胆且直白。
得到认同之后,朱景洪心里好受了一些,但随即他又叹了口气。
“陪我出去走走吧!”
“是!”
在余海的侍奉下,朱景洪披上大氅走出了乾清宫,站在殿前台阶上遥望天空。
只见明月如钩,洒下了淡淡清辉,与地上积雪连成一片,更给世间增添了些清冷。
朱景洪原本不冷,可置身于如此情形,亦不免拉紧了氅衣。
走下御阶,沿着御道徐徐往前,朱景洪很快走出了乾清门,随行只有余海和几名小宦官。
走出宫门,余海本以为皇帝会去后宫,哪知却是继续往南走了去。
一路之上极为沉闷,只有脚下积雪踩着发出的声音,但也很快被寒风吹散了。
朱景洪一路往前,沿途所遇之侍卫、宦官、宫女,隔着老远就提前参拜跪伏于地,直到皇帝离开后才恢复原样。
任由寒风吹在脸上,朱景洪本是漫无目的走,可最终却来到了皇宫以东,今天上午才在此接见了军官们。
但他的目的地不是隆武殿,而是隆武殿以北的奉先殿。
太庙规模宏大象征着皇家传承,既是皇家祖庙也是朝廷的门面,而奉先殿则单纯是皇帝家庙。
来到奉先殿,朱景洪屏退了所有当值宦官,并让余海守着不需旁人打搅。
奉先殿内,供奉着历代皇帝皇后的神位和画像,此刻朱景洪来到了最东边儿,这里便悬挂着朱咸铭和杨清音的画像。
即使当下画工写真水平比现代有差距,但也毕竟是全国最优秀的画工,所以画像内容还是非常逼真。
朱景洪解开氅衣,看了眼高处悬挂的父母画像,心中有愧的他跪到了蒲团上。
“爹,娘……儿子不孝啊!”
言罢,他缓缓叩拜了下去,这天下他谁都对得起,唯独愧对了父母的期许。
朱景洪在里面“陈情”时,朱云笙这边也到了东安门,并凭自己嫡公主的身份,得以顺利进入了皇城之内。
只不过,在东华门这边她被拦住了,毕竟夜里入宫必须要请旨。
请旨的过程很麻烦,先是东华门当值宦官报乾清门当值宦官,由后者再报给领班太监,最终才报到总管太监余海处。
整个流程走下来,消息传到余海处,时间已过去了半个小时,而这已还是朱云笙被优待的结果。
当然,如果朱景洪待在乾清宫,那么这个时间会缩短许多。
余海来到大殿外,向里面禀告了情况,在等了将近一分钟后,才听朱景洪答道:“给笙儿传话,就说朕下午多喝了几杯,如今醉酒不能见人!”
朱云笙此时找来,朱景洪猜测可能知道了什么,所以他不打算见这位妹妹,主要是不知兄妹二人如何相见。
对于朱云笙关照老六的事,朱景洪其实全部都知道,所以当这位聪明的妹妹,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察觉出什么,朱景洪其实不觉得奇怪。
而且他本人也知道,即使今晚安排的事非常合理,即使朱景渊真的是重病过世,往后仍难免有人怀疑是被他鸩杀。
但眼下要紧的是,必须要稳住这位妹妹,否则若是任由她闹腾起来,造成不好影响就麻烦了。
沉默几息后,朱景洪又道:“再从宫里派人,不……再让皇后派人,送笙儿回府歇息去!”
今晚杀朱景渊的事,宝钗到此时还不知情,但朱景洪相信把话传到之后,她会明白如何妥当处置。
这件事由皇后来处理,比他这位皇帝更合适。
“是!”
大约十几分钟后,宝钗得到了宦官禀告,然后她就意识到了情况不对。
好端端去奉先殿做什么?这么晚朱云笙又为何觐见?为何朱景洪又不见亲妹妹?
不见也就罢了,还特意道明把朱云笙送回府,这里面蕴藏的东西可太多了。
虽未能联想到了杀朱景渊,但宝钗可以断定发生了某件事,朱景洪不好见前来觐见的朱云笙,又担心这位妹妹生出其他事端,这才特意要求把她送回府去。
明白了关键情况后,宝钗立刻派人去尚宫局传话,那边会有她的心腹且得力的女官去办此事。
安排完所有事情后,宝钗便打算去问问情况,于是她也启程往奉先殿去了。
内廷诸妃嫔不可擅自去前朝,但皇后却不在限制范围内,所以宝钗可以直接去奉先殿。
宝钗被赐予宫内乘辇,所以只用了十几分钟,她就赶到了奉先殿外。
这里她极少来,下了辇轿后她才要进入宫门,余海就闪现在了宫门内。
“陛下在里面?”
“回禀娘娘,正是!”
“我去见他!”
“娘娘,陛下有旨意,说不许旁人搅扰!”
宝钗正色,冷冷问道:“本宫是旁人么?让开!”
余海虽感为难,但还是老实让开了路,他知道谁能拦谁不能拦。
进得宫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冷清的气氛让宝钗有些虚,毕竟这地方是供奉祖先的地方。
很快,她便来到了大殿外,发现殿门是虚掩着的,然后她便伸手推开了殿门。
大殿正中位置,供奉的是太祖朱元璋和马皇后,但宝钗的看了一眼就往左右扫去,最终在东侧看见了丈夫。
只见远处蒲团上,朱景洪安静的坐着,抬头看着前方画像,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进入大殿,宝钗向朱景洪走了过去,后者发现了她就看了过来。
靠拢之后,宝钗先是看了眼上方高悬的帝后画像,然后跪在一旁蒲团上行了叩拜大礼。
“陛下深夜为何到此?”
此刻朱景洪重新望向了帝后方向,缓缓答道:“前来请罪!”
“陛下何罪之有?”宝钗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