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继安循着沈念禾的指引看过去,这才留心到一边的大木箱子上覆黄绫,又看那箱子形状并不常见,长多过方一倍有余,并不太像书箱。
他听父亲说过从前事,此时一见那箱子,就知道问题所在,迟疑了一下,还是同沈念禾道:“你想来早有听说我那七叔进京殿试的旧事,却不知其中细节。”
沈念禾一向聪明,只听这一句,就猜到了几分,眼神微凝,跟着看向那书箱。
裴继安道:“当日婶娘跟着七叔一同入京,等了许久,不见有人送殿试结果来,最后只等到宫中送来一个大木箱,那箱子形制便与此类同,里头装的……”
他没有把话说尽,沈念禾却已经尽知,面色一变,再看那书箱时早知端倪,再想到郑氏反应,忙站了起来道:“我去看看婶娘在房中做甚。”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你我去了也无用,不如由她静一静。”
逝者已逝,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人总不能一直活在从前。
想到往日,又想现在事,沈念禾更觉胸闷,一口气憋着始终出不来,忍不住问道:“三哥,今上要你去高昌、龟兹,可这一来一回少说也有两三年,不知要遇多少事,一旦耽搁了,谁晓得甚时才能回来……况且荒漠之中那样险恶,你……当真要去吗?”
虽然是天子所令,不能抗旨,可不知道为什么,沈念禾总觉得如果面前这裴三哥不愿意,他是能想到办法的。
裴继安点了点头,声音却放得更低了些,道:“隔槽坊所得甚多,其势不可挡,可朝中十数年来用事太多,国库早已入不敷出,一旦见得隔槽法能充税银,纵然晓得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却必定不会管控,我便是留在京中,过得一年半载,隔槽坊势大时,也要设法脱身,眼下虽然有些早,却未必不是好事。”
他解释了一回,又道:“况且今日觐见,陛下看着……犹是雄心勃勃,便像你方才说的,不知后续又会有什么动作。”
周弘殷早就一副撑不住的样子,看着明明油尽灯枯,可过了一二年,反倒越发精力旺盛,自己难受就罢了,就要去折腾别人,叫旁人也不得顺心。
遇上这样的皇帝,既然不知道他何时会死,自然只能先远远让开,就像路见狂吠疯狗,总不能凑上去叫它咬罢?
裴继安复又指了指桌案上的翔庆舆图,道:“我是郭保吉举荐,宫中态度不明,郭家一门几乎都被软禁在京,这不过是个开始,却不晓得等翔庆事毕,还有有什么安排,难保不被牵连。”
按他所说,仿佛比起留在京中,去往高昌、龟兹已是上选,可沈念禾哪里又会不知道,便是当真去了,也是九死一生。
由翔庆去往龟兹,先要经行西凉,再过宣化、肃州,再过回纥、沙洲、伊州,其中路过不知多少外邦、部落,那一大块地方自前朝就纷乱不休,到得现在,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乱,再兼近乎半数都与大魏并不交好,如何能轻易穿行过去?
况且欲要去往龟兹,除非绕路,否则必要借道西戎。
两边战了这许多年,又才被郭保吉打得略惨,怎可能由他们从中穿过?况且那国中刚亡了天子,听闻换了新太后摄政,小皇帝恰才登基,正是紧张之时。
便是一路顺利到了地方,明明那荒漠之中的雪莲全是虚妄之言,也不晓得周弘殷是听谁胡说,又看了什么外头人胡编乱造的鬼话,居然当了真。
按着这说法去找,莫说在龟兹一两年,就是住上一两百、一两千年,也不可能达成皇命。更别说荒漠之中,连草木都不能生存,更毋论人?纵使勉强活了下来,难道一辈子都待在龟兹?
达不成皇命,自然不可能会朝复命,除非周弘殷死了,换成周承佑登基——可裴继安奉命前往龟兹取长生药,最后不能达成,周承佑作为儿子,又怎么能对其重用?
沈念禾心中甚是难受,只觉得面前人是为了不叫自己担忧才不说那等后头话,实在不愿置身事外,索性挑破了道:“三哥莫要哄我了,你去了龟兹,若寻不到那雪莲,难道还好回来?”
她口中说着,已是将那几本早已挑出来的回鹘文书册放在桌案上,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头那雪莲图绘,道:“这书不知是谁人写就的,我看上头文字,许多地方颠三倒四,用词也生硬得很,半点不像回鹘人自家所书,倒像是回鹘文学得不好的外邦人所撰,其中行文习惯,遣词用句,极似魏人——保不准就是谁人拿来糊弄的,只阴差阳错,进得宫中,你按着这些个书册去找,除却浪费功夫,并无半点作用。”
裴继安不免挨得近了,凑身去看上头文字、图画。
原来这一箱书籍、探折原是周弘殷在殿上所说,将会送来潘楼街,叫裴继安仔细钻研了再去回话的,是以他还来不及翻看,此时按着沈念禾指点的去读,又见所书所写俱是回鹘文字,只好半猜半认地看了一回,复才抬头问沈念禾道:“你去哪里学的回鹘文?”
因仗着此处并无人知晓自己往日经历,沈念禾索性直接胡诌道:“当日我爹在翔庆同宣化、西凉人开榷场,当中不少番邦人,因要领头,我娘为做示例,特地先去置产做买卖,我跟着待了一阵,学了些番语。”
裴继安一向觉得心上人聪明绝顶,此时听她一说,半点也没有多想。
他从前做行商时虽然没有去过龟兹,却到过沙州、伊州,黄头回纥,也学过不少番语,与回纥人做简单交流没有问题,然而看这许多复杂文字,却力有未逮,眼下不免望着沈念禾笑道:“我原还想要同陛下去鸿胪寺、主客司寻几个官人学学高昌话同梵语,谁知你竟是会这个,倒省了许多功夫,今后有什么不懂的,来问你便是。”
沈念禾见他半点不把自己的话放在耳中,不由得恼道:“三哥,我方才说的,你到底听进去了不曾?”
裴继安“嗯”了一声,微微一笑,声音里头带着几分轻松,道:“我晓得你是忧心我,只是我这一处另有打算,也不怕将来不好回来,只担心你同婶娘两个……”
他说到此处,面上才渐渐生出了两分凝重。
既是要远行,自然不可能将家人留在京中,否则一旦出了什么事,就是下一个郭府。
郭保吉此刻家小都受制,郭氏一门因此掣肘得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并无兵权在身,想来周弘殷不会像盯郭家人一样盯着裴家不放,况且名义上沈念禾还是外姓女子,眼下甚至连婚约都未定,一日不曾嫁进裴家,一日就与裴家并无半点关碍。
只是郑氏有些麻烦。
裴继安此刻心中还在打着盘算,沈念禾却隐约察觉出些许奇怪来,思忖片刻,问道:“三哥,我问你一句,你若是不能答,不要回话便是——郭监司那一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廖容娘虽然没有把儿子一起带进郭家,谢处耘又做一副半点不把生母放在眼里的模样,然则亲娘毕竟是亲娘,一旦出事,他决计不会不管。
按此刻情形推断,郭保吉早已料到京中会出事,为此特地把女儿安排远走了,只是剩得两个儿子不能妄动,唯恐因此惹来外人眼目。
而谢处耘跟着郭保吉在翔庆,这位继父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有什么事情,按道理不会瞒着继子。而无论是什么事情,若是谢处耘知道了,决计不会不告诉你裴继安。
可是数月以来,从未见得翔庆给京中来信。
沈念禾不相信谢处耘忍得住不同这裴三哥联系——莫说不联系,便是少联系都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两人另有联系之法,只是瞒着外人罢了。
裴继安实在惊讶得很,面上免不得带出了两分,他微微一顿,道:“翔庆确实有些事,江南西路也有事,只是这事一时二时不发出来,我就不方便同你说,要再等上数月才知晓。”
大商人最能感知朝堂变化,沈念禾自家就经历过许多回,还亲身近距离感受过改朝换代,再联系起这一年多以来所见所知,越发觉得动荡得很,一时旁的念头俱是被扫开,脑子里头比起往日更为清醒,只平静问道:“既是郭监司那一处有事,我同婶娘是不是最好不要留在京中才好?”
裴继安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原是想让婶娘同你暂回宣州,然则宣州这一二年间怕是也未必安定,若是要去往它地,一来寻不到什么妥善之处,二来也找不到什么合宜的缘由。”
沈念禾沉吟一会,抬头道:“我倒是有个提议,三哥不妨听一听。”
她点了点桌上的许多书册,道:“陛下那一处着急得很,想来不会叫三哥在京中多留,势必催你早日出发,既如此,不如叫婶娘送我去翔庆。”
“翔庆事已然了了大半,前次看邸报,上头说西贼早就退了兵,只是剩下一点残兵余勇且退且战罢了,而今城中修生养息,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我去往翔庆寻父,名正言顺,三哥领了皇命,又有差事在身,不能陪同,婶娘身为长辈,因不放心,特地陪同而行,岂不是妥帖得很?”
裴继安听得眉头微皱,道:“邸报上说西贼是残兵余勇,其实未必,翔庆尚未十分安全,怎能……”
沈念禾回道:“若是翔庆不安全,我同婶娘便不去翔庆便是,左右出了京,天下之大,总寻得到一处两处妥帖之地罢?”
裴继安听得她这样一句话,实在有些心酸。
天下之大,确实无处不可去。可仔细想想,天下之大,又有哪里可去。
郑氏同沈念禾两个孤弱女子,并无半点防身手段,身上肯定会带着不少金银细软,便是配上许多护院下人,没个能镇住场面的,一旦下头人生了歹心,立时就会压不住。
不过此时要紧的是先离京,离了京城,他自然会想办法再做安置。
沈念禾迟疑了一下,又道:“三哥……若是在翔庆寻不到我爹的消息,能不能叫我跟着你们一同往西边找一段?”
她这话还未说出口,就知道裴继安必定不会同意,果然话音刚落,就见对面人的脸色立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连忙解释道:“我仔细想了想,即便是鸿胪寺、主客司里头,也未必找得到通晓番语,能说回鹘、梵语,又肯背井离乡,领差去往高昌的官员罢?”
能有这个能耐,哪一个不是高官厚禄养着?
周弘殷虽然脑子糊涂了,却没有彻底坏掉,还晓得只能安排裴继安这样的不入流小官去高昌,而不是叫朱紫重品官员前往。
既如此,一行人身边配个能说番语的帮着带一带,其实必要得很,甚至可以用这个作为理由去说服天子,届时再捎带上郑氏,并没有多难。
“我从翔庆出来已经这样久,也不曾听得爹爹的消息,要是能在翔庆探得什么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我却不想就此罢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这样不上不下吊着。难得有机会一路西去,沈念禾便不愿意放过。
听得沈念禾如是说,裴继安一时之间,居然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
他想说翔庆城中早就找到了沈轻云的尸首,那尸体身着官服,腰间还系了官印,经由翔庆州府衙门里的官吏亲眼确认,已然确定身份,可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当着沈念禾的面说出来?
况且再一想,难道尸首没有可能是假冒?若是最后真人还活着怎么办?
裴继安沉默片刻,到底没有说什么,只道:“未必要去翔庆,不过若是能带着你同婶娘一齐西行,多半能路过京兆、邓州等处,也未必不是个落脚之处。”
沈念禾其实已经拿定了主意,不过也打算就此事争执,便不做声。
两人各怀心思,却是不约而同各自在心中退了一步,言行间倒是两下都越发显得体贴温存起来。
沈念禾拿着方才看到一半的舆图放在裴继安的面前,道:“三哥若是要去高昌,马匹倒是其次,最要紧要在沙州带上骆驼,在京时也要备上茶叶、生丝、精细瓷器、首饰——且走且送且做些买卖,有东西来往,便是出关也容易些。”
又道:“人手也要多带……”
她一面说,一面提笔沾墨,将那一份回鹘语的书册当中几页文字快速译了出来,等译得七七八八了,复才往左边坐了坐,同裴继安坐得近些,又拿笔将自己译写出来的两段话圈了出来,道:“若是陛下信这文中所述,正好拿来同他要人——这荒漠如此阔大,若是只有几丁人,极有可能走空,倒不如把人分为许多队,分别去找。”
沈念禾说完之后,面上还带出了三分笑意,道:“我虽然不晓得郭监司那一处究竟出了什么事,三哥作甚又要着急往那边赶,然则人手多一些,做起事来自然会容易许多。”
又道:“要挑人最好不要从禁军里头挑——至少不能全挑,不如禁军里头挑几个当头的,其余人全从厢军当中选,再留一点空名去翔庆选,要寻那些不起眼的。”
她一二三四提了好些建议,全是极切实际的,裴继安边听边用笔记下,没记几句,也听出其中意思来,晓得沈念禾猜出了几分东西。
两人都不点破,只在此处就事论事,对着周弘殷送来的这一大箱子书册、探折、信函商议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晚,才匆匆歇下。
沈念禾挂心着郑氏那一处,又想着郭家事情,另还担心翔庆事,忍不住又惦记起了沈轻云,是以睡得有些不安稳,天色才微微亮,就惊醒过来。
她先以为是自己夜醒,转头看边上漏刻,见得时辰尚早,正要继续睡,却不想忽然听得院子里头远处有阵阵人声,又有人开门声,马蹄声。
因不知发生了什么,沈念禾索性披上衣服爬将起来,等到匆匆收拾一回,正要出去找门房问话,才推开门没多远,却见郑氏站在内院门口,手里提一个灯笼,遥遥望着远处、
仿佛是听到了后头动静,她慢慢转身过来,见是沈念禾还微笑道:“年纪轻轻的,怎么睡眠这么浅?是不是你三哥吵到你了?”
又道:“回去睡吧,没什么事——是来了两个内侍官,说是宫中有旨,召你三哥过去。”
只过了一夜而已,郑氏表面上已经恢复了正常,似乎前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沈念禾不好多问,只得帮着将门掩了,又伸手接过郑氏手中的灯笼,也做一副如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婶娘早间几时醒来的?饿不饿?咱们早上吃酒酿丸子好不好?”
郑氏此时其实人在心不在,耳朵虽然听到了沈念禾在说话,其实心中半点没有分辨出来那话语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含糊应了两声,忍不住又转头去看门口,好似在等什么东西回来一般。
沈念禾陪她回了房,因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索性也不停留,等见得郑氏重新上床歇息了,这才退得出去。
此时天色不早不晚,她便不再多睡,先着人去按着郑氏的口味多多买些早食回来,又进得书房,对着昨日天子送来的那一堆书,从里头翻翻捡捡,寻出几本自己找的册子来。
沈念禾翻了半日书,又打铃叫来一人,取了裴继安的帖子给他,又在后头添了一封信,吩咐道:“拿官人的帖子去一趟国子学上舍,找常与郭二公子来的那一个邓公子,把帖子同信一起给他,只说是官人请他帮忙。”
生意人不管到了哪里,都是不肯空手而归的,更不可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沈念禾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寻沈轻云下落,自然不可能单靠大魏同去的这一行人——且不管这雪莲到底存不存在,众人都会竭力去找。
不过没有人,有钱也能办成事。
自前朝始,中原就慢慢对西边淡漠起来,沈念禾去高昌时还听当地人说过,一二百年前,中原去的商队络绎不绝,通商频密,可到了前朝,即便是旺盛时节,也不足往年十一,到得现在,细数边关送来的奏报,纵然其中或有错漏,可哪怕把今朝的数目翻上数倍,也不及从前一半。
沈念禾记得自己在宣县翻看邸报时见得去岁黄头回纥遣使来朝,就曾求过开边境榷场,又求周弘殷赐瓷器、茶叶、字画、铜镜,又请赐经书若干,还说上朝物什,在回纥千金难求。
这话里头自然有许多奉承的意思,另还不知有多少夸大,不过多少能体现出只要能从大魏带东西出去,就不愁西边没有人买。
届时只要拿东西来收消息,不用自己打探,只要价钱开得够高,沈轻云还活着,自然会有人主动上门来送信,比起旁的方法要事半功倍。
果然才等到下午,国子学里就传了信出来。
那邓公子从前时常跟着郭向北一同来裴家向裴继安请教文章事,只讨不还,其中心中十分不安,只是实在舍不得裴继安指点,只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也要上,今次难得见得裴继安的帖子,说有事情相求,拆开一看,不过是托他去国子学的书楼里头翻查一些书册,核对或者摘抄一些内容。
虽说要对照的东西并不少,可找上五六个同窗,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找齐了,那邓公子有心想要表现,叫人快马送得过来,还十分内疚地附了一份致歉信,说什么本来想要亲自送来,只是国子学不能轻易告假出门,又知隔槽坊忙得很,不敢轻易打搅官人云云。
沈念禾将那致歉信抽开放到一边,先去看那邓公子在书楼当中翻找出来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