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那侍从官屡次催促,马鞭挥得隔空都能听出惶急来,在宫中不能快跑,他便带着裴继安疾走如飞,边走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唯恐带的人落了后。
宫中的内侍官多半很识得做人,尤其外出宣旨的,面对高官贵戚自不必说,便是遇上那些个微末小官,能被天子召见,多半便是一时之间品级上不去,凭借自己能耐,总有出头的那一日。而内侍本就无根,靠天子恩宠活命,一旦起了冲突,或是又出了什么不妥,总是要吃亏的那一个,是以他们态度虽不至于低声下气,却总要讲究几分面上客气。
只是来宣召裴继安这一个侍从官,不知是太过着急,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缘故,只一味催着快走,直到临近垂拱殿了,他才转头同裴继安小声道:“陛下催得急,下官一时有些着慌,裴官人还请多多包涵。”
这便算是找补地示好了。
面对侍从官的提点,裴继安有些诧异,却只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站在殿外正要等候,门边的仪门官已是大声唱叫他的名字,又把殿门开了,拿眼神示意他进去。
这一回宣召来得莫名其妙,裴继安进得殿门的时候,依旧没有想出其中缘故。
如若是因为隔槽坊的事情,虽然所得税银的确不少,然则毕竟只是试行,还不到真正成气候的时候,更不至于到周弘殷也要过问的程度,况且即便他要过问,也应当去找石启贤,实在再往下,也是左久廉,不当到得自己头上,甚至还是单独召见。
他暗暗凝神,将那些个杂念抛诸脑后,进殿之后,先朝周弘殷行过礼,便垂手站立于阶下。
阶梯之上,周弘殷据案而坐,却是许久没有说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裴继安,胸腔一呼一吸,慢慢调整自己吐纳的频率。
裴家人的相貌俱都十分出挑,从前有美相国裴中丞,后来有探花公子裴七郎,一脉相承,是万里挑一的模样,是以看到那人身如玉树一般立在阶下时,周弘殷半点不觉得吃惊。
裴家百年前已经是士族之首,当时周家先祖不过是随军驻守在潭州城外军营里的小小兵卒而已,有如此传承,仪礼出挑,人品出众,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将手中翻阅到一半的奏章放下,眯起眼睛,问道:“你便是那越州裴家的裴继安?”几乎没有留出回答的间隔,又问了一句,道,“从前裴家事情,你可有什么想法?”
裴继安微微一怔,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继而才缓缓松开,低头道:“从前事,下官身为后辈,不能置评。”
他说到此处,强忍住心中冲动,却把声音压得低了些,道:“裴家亦是大魏臣民,自当听从陛下调派。”
周弘殷哼笑了一声,道:“你倒是机灵,当初你家那些个人要是有这等眼色,却也不至于到得今日。”
他低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奏章,抬头道:“郭保吉从前举荐你,把你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似的,夸你从来都能人之所不能,遇事不推不脱,不管什么差事分派到你手上,总能另辟蹊径。”
裴继安并不否认,躬身回道:“不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
他虽然态度恭谨,言行之中又透着一股自信,那自信乃是建立于从前所做之事,所立功劳。
周弘殷原来不过是走个过场,其实此前早已有了决定欲要给对方派其他差事,此时见了裴继安本人,倒是忽然生出不少兴趣,一时之间,竟是有些迟疑。
自早上到现在,周弘殷一直都在用星南大和尚教授的呼吸吐纳之法,此时一做分心,心肋之处不小心岔了气,半片胸腔里头就开始隐隐作疼起来。
这疼仿佛点醒了周弘殷——比起朝堂之事,还是自家姓名最为要紧。
他慢慢翻着手中的折子,口中不住问着问题。
裴继安越回答越觉得奇怪,背后还有些发寒。
周弘殷所问,大部分内容都涉及到他从前行商时所经历之事,虽然不少细节处有些出入,可能探查到如此地步,已是叫人毛骨悚然。
他一一回了,半点也不避重就轻,只是心中那奇怪的感觉更浓了。
裴继安从前做行商,一则为了对外有所交代,叫将来自己拿了银钱出来时有个由头,二来也是想要历练自己——若是经商不行,将来多半做官也不可能出得了什么头。
出于这样的想法,他当年是什么生意赚钱就做什么生意,什么生意难以做成,获利极高,就做什么生意,其中有两项,一为北上西出翔庆军,直至夏州,转向天竺,二为南下,扬帆过海。
然而这两桩生意毕竟不是时时都能做,譬如南下,一年只有两个月能出海,而北上时为避风沙,出发条件更为苛刻。
周弘殷问了半日,最后将那折子随手一推,往后靠在椅背上,做一副很是满意的模样,道:“裴继安,你可知我今日召你进宫是为何故?”
裴继安哪里晓得面前这人又发了什么疯,自回道:“微臣不知。”
周弘殷本来也不是要他回答,面上难得地露出一个笑来,道:“朕收得消息,西出翔庆,北上夏州,至于高昌、龟兹两地之间,又一处荒漠,那荒漠会随风而走,并无人烟,不过每年在那沙漠中心,却会生起一处群花盛放之处,花开九日自谢,当中有一朵雪莲,食之可百病消,增寿十年。”
裴继安听到此处,一面猜到了其中意思,一面却又匪夷所思。
周弘殷已是又道:“裴继安,朕欲封你为……”
他犹豫了一下,打了个囫囵,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而是在舌尖上换了个音,道:“封你为军将,拨你精兵一百,去取那雪莲回京!”
周弘殷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若是当真能办成此事,朕可再保你裴家百年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