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眼下沈念禾不搭话,郑氏明明是个长辈模样,居然也只站着,并不开口。
傅莲菡性子急,忍不得,也不愿在此处耽搁太久,只好当先问道:“你是裴家的姑娘罢?今日我在潘楼街上见得你,那一处宅子是不是你那兄长买了去的?他此刻人在哪里?不如也喊出来坐一坐。”
沈念禾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家里正待要搬,新宅子许多地方都要打点,我家三哥略有些忙,傅姑娘有什么话,不如同我先说一说?”
她说完之后,又转头看了一眼郑氏,道:“便是我拿不准,家中也有能决断的长辈在。”
傅莲菡有些不耐烦起来。
她日间才见得沈念禾的时候,因其长得肖似某人,就已经不太喜欢,此时被她出言拦下,更觉不满,冷笑一声,道:“我要问那宅子的事,你说的话,能作数吗?”
言语之间,尽是轻视之意。
也不怪傅莲菡居高临下,实在眼下在寻常人看来,平日里小事就算了,这等涉及产业、大笔金银的,少有给家里姑娘做主的,虽然边上站了一个郑氏,说的是“长辈”,可一看就是个温良的性子,进来之后,同个闷葫芦似的,哪里像是能说得上话,自然要把裴继安找出来。
傅莲菡虽然嫌潘楼街的宅子小,可她也知道普通人家积攒一辈子钱,也未必买得起后院的一角,又联想裴家在宣县小吏的背景,猜想买下来颇为伤筋动骨,是以对上沈念禾的时候,难免就多了几分嫌弃。
同你先说一说?
你当你是谁?
沈念禾微微一笑,道:“旁的不好说,若是要问这潘楼街宅子的事情,我说的话,还是作两分数的。”
她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道:“那本是我的产业,姑娘有什么想问的,不妨直说吧。”
那宅邸虽然是沈念禾同裴继安一边出了一半的金子,细论起来,沈念禾这一处给得还少些,可契纸上落的是她本人的名字。
当时她还想推拒,裴继安却是道:“既是你家的宅子,正好落你的名字,将来做嫁妆一齐进来,谁的名字,又有什么要紧?”
又道:“再过上十来年,若咱们有个女儿,你给她做嫁妆去,岂不是好?”
两人都尚未成亲,他已是把女儿将来的嫁妆都预备上了。
偏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话音郑重其事,认真无比,叫沈念禾想要开口回几句,又觉得小题大做,回来之后,越想越觉得怪怪的。
不过当时在裴继安身上吃了一点小亏,总归锅里亏到碗里,两人左右不分你我,眼下这便宜却从傅莲菡这个外人身上赚回来的。
听得沈念禾回话,傅莲菡整个人都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有些不敢置信,问道:“这宅子不是你们裴家出的银钱吗?你能做主?”
沈念禾笑了笑,从容问道:“我进京的时日短,只隐约听说过皇城司里头有一门姓傅的,姑娘不会是这一家的吧?”
皇城司乃是天子耳目,职司广众,可在民间却以喜欢打探朝野间臣民的隐私着称,名头并不太好听。
沈念禾的话虽然说得含蓄,妙却妙在不能多想,只略琢磨一下,就能听出她是在暗讽对面人管得宽,承袭家学,爱捉人私事。
傅莲菡实在尴尬得脸疼,大家千金的脾气上来,当即就想翻脸走人,只是再一想到傅令明的话,再想到实在没有其余更合适的选择,今次宅子没买到,多半也有自己太过挑剔的责任,否则说不定当时就已经下手落定了,一时之间,难得强忍了一口气,瞪着眼睛否认道:“我爹在户部做官!”
又硬邦邦地道:“我已是听人说了,你那兄长正待要去流内铨候差,等他去了,稍微打听一番就会知道差遣不是那样容易到手的,就这般干等,一年半载也未必会有合宜的差事。”
她说到这一处,气倒是平了些,只语气仍是有些不悦,道:“你今日买的那宅子本是我先看的,也已经看中了,只那中人出了纰漏,一时没来得及下订,凡事总讲究先来后到,你既买了,我也不叫你吃亏,多出二十金,叫你平白得个好处,拿了银钱,去其余地方再买个宅子便是!”
又道:“你那哥哥若有什么不顺的,也可叫人来找我,我有能搭手的,可以卖个面子叫我家兄长帮忙说个话。”
十分理直气壮的样子。
她自恃是户部侍郎的女儿,又因自小失母,先去外祖母家中养了几年,后来才给接回本家,林氏这个继母温柔贤淑,对继子继女都和气得很,她两边受宠爱,说起话来很有底气。
此时站着的若是个寻常吏员家的女儿,说不得此时就退让了,可沈念禾一惯吃软不吃硬,你好好同她说话,她还温柔几分,况且那宅子当中另有秘密,也不单是个给裴继安去衙署用的,一时都懒得理她了。
户部侍郎确实官职不小,然则沈念禾本来身份就独特得很,并无半点畏惧,说一句难听的,叫那傅侍郎自己过来遇得老相公的外孙女,都要尊让几分,况且自己又站在理上,便笑道:“多劳傅姑娘惦记,我家三哥差遣已经定了,这宅子我同他都看着好,并无出让的想法,你还是到别处问问吧。”
又道:“只这京城里头什么人都有,姑娘出身不凡,傅侍郎做官也不容易,你将他挂在嘴边,我这样的寻常百姓听了还不怕,给提刑司、大理寺的人听了,或给御史台的闻讯而来,却不是二十金就能打发的了。”
生个女儿如此盛气凌人,撞到那寻不出事情可参的御史手里,抓着这一点,再顺藤摸瓜,一天一本,联合几个人就能把傅侍郎弹劾得满头包。
沈念禾虽然恰才入京没几日,可在小公厅中看县衙邸报,又听得同衙署的人说话,对朝中情况也有所了解。
傅侍郎确实是个有实权的,可户部尚书正壮年,又是才调任,对下头原来两个管事的侍郎并不是很看得顺眼,无关个人,纯粹权力让渡分割的缘故,这种时候,正不知从哪里下手,要是傅家跳出来给他把柄,这才是瞌睡遇上枕头。
沈念禾不软不硬地给对方碰了个硬钉子,话虽然不好听,可当中的道理并不错,只是在傅莲菡听来,却仿佛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气得腾地站了起来,冷声道:“你当自己是谁,竟在此处教训起我来了!等你那哥哥碰了壁,不要求上门来才是!”
她且气且怒,哪里还管得了买什么宅子院子,黑着脸往外走去。
傅莲菡自来就有些小脾气,家中下人个个知晓,她一起身,门外守着的侍从就急忙冲得下楼,要给车夫报信快些赶车过来,省得叫傅莲菡等久了火气更大。
那侍从跑得甚快,自然没怎么留意前头路,谁知一个不小心,路过一处厢房门外的时候,明明那门原本还关得好好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由内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人来。
侍从一个收势不及,当即撞到了对方身上,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对方惨叫一声,捂着腿倒在地上,几乎同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两边都是猝不及防,侍从踉跄了几下,一屁股坐了下去,幸好肉厚,只钝钝一痛,心中却是暗道一声糟糕,转头一看,果然已是有人跟了上来。
傅莲菡性子急,走路也快,此时见得前头自家下人同人打了个对撞,本来就一肚子气,此时更是万分不满,脸色更是难看。
她毕竟是个大家闺秀,大庭广众,不好当街训斥,边上的丫头倒是乖觉,立时上前喝道:“怎么当差的,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在外头还这样莽撞!回得府上自去同管事的领罚!”
那侍从也不顾自己摔得身上疼,连忙翻起来请罪,口中则是辩道:“其实不干小的事,是这人忽然从里头出来!”
一面说,一面指着被自己撞在地上的那一个。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了过去。
地上的人只顾着捂腿,头上戴着包着布,挡了半张脸,又把头侧着,倒是看不出来是什么人物,然而那门半开不开,还未来得及关上,却是能一眼看到里边。
傅莲菡脚步走得快,此时早已到了门边,本只是扫了一眼进去,见得里头情景,却是整个人都僵住了。
——厢房当中只在正中央有一张圆桌,主位上坐了个妇人,看着就是寻常人打扮,可她相貌姣好,而就坐在她身边,不过两脚的距离,却是一个青年男子。
那男子气度出众,生得相貌堂堂,坐姿是面向对面妇人的,两手还端了一盏茶,正递在半空当中,而那妇人看着十分激动的样子,也正伸手去接。
妇人虽然保养得宜,可怎么看都不年轻了,而那男子正当年华。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两人挨得这样近,一个端茶,一个接茶,只要再凑近一点,就要挨在了一起。
傅莲菡正在婚时,情窦已开,刚看到的时候心中鄙夷不已,暗想:哪里来的奸夫**,在外头做这等龌龊事!
可等她定睛一看,却见里头那男子相貌十分眼熟,正是白日间遇得去买宅子的那一个,而边上妇人,正正就是自己继母林氏。
再低头去看,地上被撞到的那一个,虽然换了衣衫,却不就是自己继母林氏的贴身老嬷嬷吗?
想到自己父亲,再想到家中两个林氏所出的异母弟弟妹妹,傅莲菡心头火气,也顾不得此时身在何处,外头又有什么人,提腿一踢,将那两扇厢房门踹开,质问道:“娘来这里做什么?家里知不知道的?”
一面说,本还想看看外头天色,谁料这厢房的窗都关得死紧,心中更是气极,转头看向了裴继安,问道:“你是那江南西路县衙里来的吏员吧?姓裴的那一个?你们作吏的惯会如此吗?同个已经嫁人的妇人单独共处一室,是个什么居心?”
被她在门口撞了个正着,林氏也有些尴尬,不再去接裴继安手中的茶盏,而是退开一步,开口问道:“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傅莲菡板着脸道:“这话该我来问你才是。”
林氏本不想叫外人晓得自己与前夫生的儿子来了,此时被撞破,才不得不对着边上的裴继安道:“这是傅家行三的姑娘,名叫莲菡,取荷花亭亭、菡萏摇摇之意,性子极好,很得家里人喜欢。”
她犹豫了一下,又与傅莲菡引荐道:“这是你裴家哥哥,你喊他裴三哥便是。”
林氏的话说得有些含糊,本以为傅莲菡能领会其中意思,却不晓得这个继女全没有往那方面想,而是冷哼了一声,也不管旁的,将头一甩,摔门而去。
裴继安将手中茶盏放回桌上,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表情。
林氏见得傅莲菡大步出去,心中甚是焦急,下意识已是追了上去,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忙又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裴继安从容道:“小孩子气性大,做长辈的,还是在边上看着些的好。”
林氏只觉得心中甚是愧疚,然则想到傅莲菡一向是个没受过委屈的,今次怕是误会了,要是惹出什么事来就麻烦了,只好歉声道:“谁知今日竟是这般不巧……你一向就在这客栈住着的吧?待我过两日再过来……”
裴继安不置可否,只示意门外,道:“她已是下楼了。”
林氏虽是晓得自己这做法很是不妥,只是此时也无法可想,只好一咬牙,先还勉强压着走得慢些,才出得门,就忍不住急急吩咐闻讯而来的从人道:“快去跟着三姑娘,莫要叫她那一处遇得不好!”
裴继安坐在屋子里,充耳不闻,只看着桌上摆的那一盏茶,端了起来,自己慢慢喝了。
***
傅莲菡说走就走,毫无征兆可言,她一走,整个厢房都空了,剩得沈念禾同郑氏两个站在里头。
郑氏今日心中一直挂着侄儿同林氏的事情,等得毛焦火躁,听得说傅家来人,更是紧张得不行,谁成想提心吊胆了半日,却是因为一点破事被叫得过来,也十分恼火,道:“这人好没礼数,不晓得父母怎么教的!”
她方才听得沈、傅两人说话,拼拼凑凑,已是把事情拼出了个大概,自然气恼不已,虽不怎么好骂人,却把傅莲菡数落了一通才解气,又夸沈念禾不亢不卑。
只郑氏说了几句,就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她先前在房间里光是茶水都灌了有一大壶,当时不觉得,眼下歇了许久,只觉得肚子胀得厉害,再忍不住,忙同沈念禾道:“你且等一等我,我下去寻个方便。”
说完,已是急急走了出去。
郑氏才出门,沈念禾就听得不远处“砰”的一声响,仿佛谁人在用力摔门一般。
她走得出去,正正看到傅莲菡的背影,没多久,又见得才能够一个包厢里走出来一个妇人,正是自己白日间在潘楼街上见到的,包厢外稀稀落落站了几个人,有看热闹的客人,也有路过的伙计。
见得这一对母女先后出门,沈念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心中一动,快步上前去得那包厢门口,果然见得里头还有一人,正独坐斟饮。
她反手将门关了,低声叫道:“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