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才秋塞草衰,江南十月雁初飞。
十月初的临安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泛舟于西湖之上,风吹来能感受到微微的凉意。
陈宜中负手站在一艘画舫上,直到画舫抵达孤山了,才孤身下了画舫,迈步而行。
走了一会,在湖边的小径上找到了一个正在垂钓的老者。
这老者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渔夫。
但陈宜中却恭敬唤道:“章相公。”
“嘘。”
章鉴抬起手指,示意陈宜中不要惊了他的鱼。
两人遂一站一坐又等了许久,终于,章鉴突然一抬鱼竿,钓起了一尾大鱼。
他哈哈大笑,将鱼儿放进竹篓里,起身,抚须笑吟道:“买得渔矶系钓船,鱼龙吹浪骇鸥眠。从来白石清泉地,胜似青山小洞天。”
“章相公好兴致。”
“谈什么兴致?不过是临安居大不易,买不起鱼儿,只好自己钓了。”
陈宜中礼貌地笑了笑,应道:“章相公清廉节俭。”
章鉴的清廉节俭是受满朝赞誉的。他不嗜歌妓,不好玩乐,生活澹然。且为人宽厚,器局宽宏,百忤不愠,从不记人之过错,因而有个外号,叫作“满朝欢”。
这是一个少有的能与贾党相处得好、又能得到清流官员们无比推崇的官员。
贾似道执掌朝纲这些年,也逼得章鉴致仕过一次。但这次致仕正好让章鉴养望,连状元闻云孙都称赞他“富贵不淫,患难奚恤,神明其心,始终厥德。”
之后贾似道迫于舆论,又起复章鉴为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使朝中犹有清正之重臣。
因江万里、马廷鸾这些臭石头不在朝中,章鉴起复之后,也没有再找贾党的麻烦,政见上没有太强烈的主张。
不过,少有人知的是,章鉴与陈宜中私交不错,还帮过陈宜中一桩小忙……
陈宜中少年时,他父亲当官受贿,按律该黥面受刑,陈宜中以生员的身份请求知州魏克愚宽恕他的父亲,表示愿代父受刑,魏克愚叱责了陈宜中,依旧按律处罚。
后来陈宜中担任高官了,便暗地里搜寻魏克愚的过错,没想到竟是一无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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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年初,魏克愚揭发贾似道一个远亲冒借官府木材之事,违忤了贾似道,被罢黜还乡。陈宜中便向贾似道举报魏克愚横行乡里,贾似道遂令章鉴弹劾魏克愚,将其贬谪严州。
不久前,魏克愚已经死了。
这就是权力,如陈宜中所言“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有权力,他就永远是青松。
这样的权力没有人舍得放下,只想要的越来越多。
当年那个救不了父亲的少年,如今已大权在握,杀一个知州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手上连血也不沾,只需要云澹风轻与人谈几句话。
“你今日过来,没有引人注意吧?”
“章相公放心,都以为我在画舫上喝醉了。”
“有进展?”
“很多。”陈宜中略略沉吟,像是进展太多,不知该从何说起,道:“连贾似道自己都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必须出兵了。”
“一日十个消息啊。”
“是啊,北面李瑕进兵神速,破了洛阳,渡过了孟津渡之后,河南河北诸城望风而降,据说是连顺天府都已经降了,如今只怕直逼燕京了。”
“这么快?!”章鉴讶然。
“嗯,元廷给的消息,虽不知详情。但看得出来,这次蒙古人是真急了,说是只要大宋出兵,岁币不要了,愿称兄弟之国,共伐李贼。呵,本就不打算给,两边都不必给了。”
陈宜中语气渐渐兴奋,又道:“朝中争论得虽激烈,好在下决心亦快,当初联金灭辽错了,这次当然是联辽灭金。”
“联辽灭金,联辽灭金。”
章鉴喃喃了两遍,本想说还有一点不同,李瑕是汉人,而辽金蒙都是胡虏。
但这种问题根本就没有讨论的必要和意义,提出来只会让人鄙夷,认为他政治上太过于幼稚了。
敌人就是敌人,是不是汉家政权重要吗?
重要。
越是汉家政权,越是可怕的敌人,越要先行灭掉。
所以必须联虏灭汉。
倒不必再提了,心照不宣就好。
“我还当贾似道还在犹豫,怕引火烧身。”
“谁能不犹豫?”陈宜中道:“但今日有个重要消息到了,坚定了贾似道的决心……我军,攻破夔门了。”
“真的?”
章鉴大讶,有种“剑外忽传收蓟北”的惊喜。
宋军这些年不止一次想要逆江而上突破长江三峡,终于,趁李瑕全力北伐之际好不容易攻破了夔门。
“五百人。”
陈宜中举起手道:“守夔门的叛军只有五百人,我军精锐混在西逃的百姓之中,奇袭夔门,犹损失惨重。战船损毁十一艘,战死近两千人……”
章鉴叹息不已。
陈宜中又道:“这次若不能再一举收复川蜀,待李逆大军回援,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故而贾似道打算亲征?”
“他还在考虑,该到我们推一把了。”
章鉴会意,道:“老夫联络朝中官员。”
陈宜中道:“我已安排了太学生鼓动舆情。”
两人就着这些细节商议了许久,再推演了一番,认为贾似道统兵离朝的可能已经很高了。
末了,陈宜中道:“关键在于,不可让他感受到危险,我们要让他认为一切都还在他掌控之中。”
章鉴笑了笑,通达宽厚的模样。
他们这两人,一个是贾党心腹,一个是“满朝欢”的老好人,能有今日之地位,全是靠贾似道的恩情,当然不至于让贾似道感到危险。
“放心吧,他那人一向自负。”
“好。”
章鉴却是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真要调动大军出征了,也不知要耗多少钱粮米谷,百姓生计维艰啊。”
“是啊,这些钱粮都是施行公田法以来,使国库日丰,但其中有几成是来自贾似道所言的豪绅大户?多是贫瘠之家的最后一份口粮!”
陈宜中语气铿锵,话锋一转,又道:“可若不如此做,又能奈何?川蜀不能收复,则长江上游扼于逆贼之手,国家必亡;奸党不除,百姓还要被盘剥到几时?倒不如一次办个干净。”
“是啊。”章鉴点头不已,负手沉道:“一生事业居民计,千里山河救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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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最烦这些装模作样的东西。”
贾似道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抚摸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一手拿着一封消息在看。
也不知道是谁,将宋军攻破夔门的消息大肆宣扬,弄得人尽皆知。
朝中难免有些清正之士站出来,谏言不该在此时偷袭李瑕,满口的大义,却又提不出一个具体能保住宋氏社稷的办法。
“说得都轻巧,等李瑕灭了蒙元,转头南征,一个个降得比狗都快。”
又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贾似道甩开手中的消息,从廖莹中手里接过另一封信纸。
“这是什么?”
“是江陵府传回来的,王应麟的供词。”廖莹中压低了声音,道:“事情有些……还请平章公亲自过目。”
如今宋廷已经撕毁了与李瑕的盟约,且不宣而战,迅速包围了唐军在江陵的据点,拿下了王应麟。贾似道当然很清楚这么做会落人口实。但没办法了,他只有这么一个收复川蜀的时机。
此时他接过王应麟的供词看了一眼,脱口又骂了一句。
“狗书呆。”
他没想到的是,王应麟竟是反过来劝降他贾似道,而且说辞居然是当年的一些旧事,说什么赵禥弑君,连公主都投奔了李瑕云云,看得贾似道头疼。
“别再审这个蠢货了,都说他聪明绝顶、通古博今,我看他脑子是缺根弦。”
这般又骂了一句,贾似道揉了揉头,忽然想到王应麟也许是故意的,如此就能有借口降李瑕了。
念头一起,他摇了摇头,站起身,亲自将这封供词放在烛火上烧了。
“喵!”
一声带着不满情绪的猫叫声响起,贾似道回过头,只见白猫已经跳到屏风后面了。
“我打算亲自西征。”他喃喃道。
“平章公,这便决定好了?”
贾似道苦笑,叹息道:“如何好决定?千头万绪,只有一个念头很清晰,得把我那个外甥女接回来了。”
“是。”
廖莹中没有多说。
他已经习惯了,贾似道近来有些魔怔,各种理由都说了,但说来说去都是“打算”。
但这次却有些不同,贾似道像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明日十月初五,是陛下祭祖的日子吧?”
“平章公没有记错。”
“我要试探一下朝臣们的反应,若没有问题……出征。”
“学生这便去安排。”
“再去安排韩震来见我。”
“是。”
廖莹中离开后,贾似道独自走到铜镜前看着自己。
他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但他还不能退缩,因为只有保住赵氏社稷才能保住他的权力。
一辈子握着权力的人,根本无法忍受有朝一日失去权力的感受。
于是贾似道亲自拿起放在镜子前的醋浆,开始仔细地染着头上的白发。就像他挽救大宋王朝时一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