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早,晨光熹微。蓬莱阁的院门刚刚开启,早已守候在门外的陆幽便来向惠明帝请安。
最近这小半年来,这桩要务他已重复不下百遍,唯独今天倒是有一些特别。
惠明帝正由两个宦官服侍着穿衣系带,一边端详着陆幽手里头提着的那件物什。
“今天是怎么了?为何带了两只芙蓉鸟过来?”
陆幽提着的正是一个黄金鸟笼,笼中两只嫩黄色的小鸟,不过巴掌大小,十分灵巧可爱。
“回皇上的话,这两只芙蓉鸟是西域那边的商人带过来的,在西域被叫做金丝雀。在我们大宁,芙蓉鸟只用来观赏。然而这种金丝雀,在西域却有救人性命的能耐。”
“哦?”惠明帝被他勾起兴趣:“怎么个救人,你倒是说说看。”
“西域之人开采石炭,往往凿洞打井,深入山体百余丈而不止。然而山体里有毒气,可取人性命。因此,但凡入洞挖石炭之人,都会携带金丝雀一羽,以作警示。若是此鸟举止反常,乃至昏厥死亡,便要立刻撤出炭洞,保全性命。”
“原来如此。”惠明帝听得津津有味,“朕倒是对这只小小的鸟儿刮目相看了。”
有侍从捧来紫檀的花架,陆幽便将鸟笼放在上面。
“其实这两只金丝雀,对于陛下倒也有些用处。”
“什么用?莫非朕这蓬莱阁里头,难道也有毒气不成?”
“毒气是当然没有的,不过这鸟也可以用来试一试别的毒。比如——”
陆幽估摸着时间,伸手指了指门外。果然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是御前宦官前来禀报,说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惠明帝恍然明白过来:“如此无辜的小生灵,怎么忍心拿来试毒?不是还有专门试毒的人吗?”
这话说得有些冷漠,陆幽却依旧恭敬道:“用鸟来试毒,其实还有一个明显的好处——有一些小毒,试毒之人很可能无法觉察,然而这么小的鸟雀,却会非常敏感。”
正说到这里,尚食局的人已经备好了膳桌。陆幽搀扶着惠明帝坐到桌前,一道道精致的点心被陆续呈上桌案。
惠明帝一边漫不经心地挑选着,一边与陆幽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方才你说,有一些小毒,试毒之人是无法觉察的。既然与人无伤,那下毒者又意欲何为?”
陆幽道:“回皇上的话,这毒有急性慢性之别。急性的□□,只服用一次就能立竿见影;而慢性的□□,往往需要服食一段时日,待毒素在体内积累,再突然爆发。如此手段极为隐蔽,可谓杀人于无形。”
惠明帝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一抖,想要夹东西的手又收了回来。
“这么说……朕就算有试毒之人,也不能免于荼毒?”
陆幽点头道:“试毒的御前宦官共有三人,三餐轮值,均摊下来摄入的毒素实在有限。但凡略通毒术之人,都能够绕过这道关卡,施毒于无形之中。”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惠明帝本就有些多疑,此刻就相信了□□分。他立刻命令陆幽将金丝雀取来,当场示范如何试毒。
陆幽让人取来一个小银碟,将桌案上的几样点心,每样各取一点放在碟子里,送入笼内。那两只金丝雀事先已经饿了一天,此刻便争先恐后地啄食。
惠明帝睁大了眼睛看着银碟内的食渣被一扫而光,又静待了一阵,两只小鸟依旧活蹦乱跳。他扭头看看陆幽,见陆幽点头,这才放心地开始进食。
席间,碗碟撤换,又有新的点心被呈献上来。这其中,就有一份盛在水晶碗中的清风饭。
最关键的一幕就要开始了。
陆幽并不说话,只站在一旁观察。
只见侍者将清风饭送到面前,又盛了一些放在御用的金碗里。惠明帝拿起筷子正准备动箸,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看鸟笼。
“这个也验一验吧。”
侍者应声而动,捡五六粒水晶饭放入银碟送入笼内。一只金丝雀立刻过来啄食,才吃下四五粒,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惠明帝悚然一惊,再去看那只小鸟,竟然已经翻倒在笼子低下,双足抽搐了几下,一命呜呼了。
“这饭……果真有毒!”陆幽惊呼一声。
惠明帝仿佛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吓得面如土灰,赶紧抬起手来按住胸口。
陆幽见状不妙,又对着外头喊道:“快去传天梁星!”
这段时间一直在御前待诏的天梁星,很快就赶到了蓬莱阁。经他诊断,惠明帝并无大恙,仅仅是惊吓过度而已。
与此同时,有关御膳投毒之事立刻开始了调查。
四方宫门紧急关闭,禁止内外一切出入。不过多时,从殿中省到尚食局上下的各种要员,全都被带到了蓬莱阁外问话。
多方对质之下,事情很快变得明朗起来——负责制作这道清风饭的主膳,前些日子刚从东宫的典膳厨迁调至尚食局。方才,右卫大将军亲自领兵去尚食局拿人,却发现此人竟已经投井自尽。
推算起来,此人在尚食局内供职止有七八日。尚食局内每月有主膳一百二十人,轮番上阵,按理来说轮着他献膳的机会并不算太多。
然而查阅往日记录,经此人之手呈献的菜色已有十二道之多。在此之前的菜肴,是否含毒已然不可考证,但事件的恶劣程度依旧可窥一斑。
惠明帝此时已经喘过一口气来。他半阖着眼眸,安静地听完所有禀报,然后颤抖着手,指了指东边。
“你领着南衙的人,去东宫。看见什么、找着什么……全都如实给朕回报过来!”
陆幽知道这是在对自己下令,立刻深吸一口气,喏道:“臣,遵旨。”
说着,他又朝一旁的右卫大将军微微点头,两人便转身往外走。
才走出了两三步,忽然又听见惠明帝无奈的声音缓缓追了过来。
“若是真有什么确凿证据,朕特许你们……先将人拿下,无论如何……务必不能让消息,传播到宫外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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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幽走出了蓬莱阁,来到院子里。这才发现还不到半个时辰,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此刻见了他与右卫大将军,全都纷纷围拢过来。这其中就有黄门侍郎唐瑞郎。
陆幽对闲杂人等一概不理,径自走到唐瑞郎面前,低声问道:“外头情况如何?”
唐瑞郎答道:“昨天夜里康王就已经有所暗示。就在方才,□□羽全都被金吾卫封堵在了各自家中。皇城里,延喜门、重明门等东边的要道,已经全部封闭。安上门街东北边的春坊与率府,全都被十六卫包围。内飞龙卫、羽林军伺机而动。”
十率府与左右春坊被围,就相当于卸掉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如此一来,只要在东宫搜到足够有力的罪证,赵昀就如同瓮中之鳖,予取予求了。
“我现在就要去东宫。”
陆幽深吸了一口气,悄声道:“也许半个时辰之后,大宁朝的命运又将会被改写了。希望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唐瑞郎伸手,隔着袍袖悄悄地与他十指紧扣。
“其实历史时时刻刻都在被改写着,并没有谁知道即将落下的那一笔,究竟是对还是错。不过至少我们在尝试,尽人事,安天命,除此此外,已经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