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晨,难得放晴了两日的天空,又开始落下蒙蒙细雨。内侍省丽藻堂内一片静谧,只听得见雨打芭蕉,窸窣有声。
自从赐服之后,陆幽就时常陪伴在惠明帝身旁,倒让戚云初得了好些空闲。尽管作为长秋公,他还需留在宫中镇守,却也不必守在蓬莱阁内,亦步亦趋。
前些日子,端州进贡了几方上好的砚台。此刻,戚云初便难得地铺开宣纸,正准备研磨赏玩,却见细雨中一道身影闪进了院子里,大步流星地朝着他走了过来。
“宣王已殁,小世子又跟着端王,无需陪伴;你怎么还能混进宫里来?看起来倒是内卫疏忽了。小心刚考上的探花郎,又被摘了去。”
“不劳秋公费心。”
唐瑞郎孤身立在案前,将雨伞随手往地上一丢:“问完该问的事,我会自行离开。”
“你要问的事,与陆幽有关。”
“你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有的没的?明知道他爱胡思乱想,还故意让他以为我是为了东君才接近他!”
“难道你不是?”
戚云初停下手上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唐瑞郎:“如果不是的话,直接向他解释清楚不就成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唉!”
唐瑞郎欲言又止,脸上是平时绝无仅有的懊恼。
“我三岁就认识了你,一直把你当做和王叔一般的长辈来敬重。这些日子来,我处处配合你的布局谋篇,说服我爹和唐家那些老狐狸与你同进退……可你却倒反过来捅我一刀……恕我直言,这可真是恩将仇报了!”
当今这个世上,敢在戚云初面前出言不逊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然而唐瑞郎不仅如此说了,说完还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
戚云初竟也不恼,只玩弄着手中的印章,情绪倒比刚才更愉悦几分。
“我难道不是在帮你么?帮你卸掉那层嬉皮笑脸的假面具。姑且不论这个世上有没有轮回之说,陆幽究竟是不是东君转世——就算他真是,可你打小养尊处优的,什么时候如此费力讨好过别人?况且他还疑神疑鬼的,一点都不领情。”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你在说反话。可你知不知道我正在想些什么?”
唐瑞郎皱着眉头,手指快速敲打扶手,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小动作。
“我现在,很不得佐兰和东君长得一点都不像,或者我从来就不知道东君这号人。只有这样,佐兰才不会一直纠结在东君的阴影里……”
“如果真是那样,事情就会变好吗?”
戚云初轻声嗤笑,仿佛面对着一个幼稚的孩童:“如果你不知道东君,或者陆幽长得不像东君。你觉得你们两个还有机会相识?”
唐瑞郎愣了愣,似有所悟:“这个问题,昨日佐兰也曾向我提出过……”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戚云初一手握着笔,微微抬眼看着他。
“我当时说他闹别扭……说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的存在。”
“哼。不想着认真回答、光想着敷衍和逃避——你和你小叔还真是一脉相承的愚蠢!”
戚云初又冷笑起来:“陆幽已经不是那种两三句甜言蜜语就能被迷晕的人了。你若想挽回,就去说出心里头的那个最真实的答案。希望他还能忍耐你的油嘴滑舌……现在快点出去,别在这里烦我了。”
唐瑞郎也不纠缠,爽快地重新站起来。
“我这就走,不过你还没真正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对陆幽说那些事?这么多年来,你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东君和南君的往事,恐怕就连你最亲信的常玉奴都不知道罢。”
“也许是因为我老了,爱管闲事。也许是因为因为我曾经答应过陆幽……”
戚云初执笔,在宣纸上落下最初的一横。
“更可能是因为,你这家伙明明没有南君的半分风雅和气度,却总爱模仿着他的言行举止。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变得油嘴滑舌、轻浮浅薄,让我看着心烦。”
“让秋公受到刺激,的确是瑞郎的错。”
唐瑞郎得了数落,反而朝着戚云初拱手道:“那瑞郎也只有在心里默默期待,秋公与安乐王叔能够有情人早日团聚了。”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事已至此,我想把知道的所有事,全都毫无保留地说给佐兰听。你没意见吧?”
“随你高兴。”
戚云初依旧低头写着他的字。
“陆幽通过了我的考验,我这里已经没什么可以担心的。只是唯有‘那一件事’,你自己再考量考量。不用我提醒你也清楚其中的厉害,他是若保守不住,你我乃至整个大宁朝的命运,或许都将改变。”
“瑞郎当然清楚。”
唐瑞郎弯腰捡起地上的伞,重新撑开。
“告诉佐兰一切的原委,是我的诚意。但接下来如何行事是他的选择。我坚信他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但是万一、我是说万一有误,那就让我来亲手纠正。”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擎起伞,朝着雨帘深处走去。
午正时分,蓬莱阁与安仁殿已经开始小憩。除去当值的宦官与宫女之外,无事之人便可暂时退归各处休整。
内侍省的紫桐院,门扉紧闭。
院内,陆幽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独自一人清扫满院落花。
正是在他忙着进出东宫、处置丁郁成的这几天里,院子里的那十几株泡桐树静悄悄地开了花。
仿佛就在一夕之间,高壮而乌黑的枝干上就压满了淡紫色的喇叭状花朵。几十上百朵花簇拥在一起,连成一团小小的紫云;云与云又重重叠叠,堆出冲天而起的紫色华盖。
然而还没等到陆幽收拾心情、静下来欣赏,这壮绝华丽的花事却又戛然而止了。
一夜风雨过后,只见枝头春意阑珊。厚实的桐花落了遍地,将整座紫桐院内铺出厚厚的一层绒毯。原本浓烈的花香被雨水稀释了去,如一缕残魂,芳踪飘渺。
婪尾春瘦,易染相思。这倒是恰合了陆幽此刻的心情。
他不喜欢别人贸然闯进紫桐院中,闲来无事便亲自动手,做些扫除。
眼下,他刚将阶前的落花扫作一堆,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
他出声询问,却没有得到回答。只听那敲门声一下接着一下,虽然不至于粗鲁,却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料想无人敢在紫宸宫中白日生非,陆幽便将笤帚一搁,过去开门。
门扉被打开了一道缝隙,他从缝中往外看,正对上了最不想要见到的人。
“我有话对你说。”唐瑞郎开门见山:“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
“我没有时间。”
陆幽想也不想地就要重新将门合上。
然而预料到这一点的唐瑞郎,已经伸手用力卡住了门板。
“等一等……你还欠我一个补偿!”
他大声提醒道:“上次你错怪我告诉康王你与赵阳之间的事,你说过,欠我一次补偿,还记得吗?”
陆幽再怎么生气,毕竟不敢真的关门去夹唐瑞郎的手指。既然眼下成了僵局,他也只有黑着脸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说完之后,如果你依旧还认为我把你当做东君,那我马上离开,从此往后,再不来打搅你。”
唐瑞郎将手从门缝里收回,安静地等待着陆幽的回应。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陆幽才向后退了一步。
“进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庭院里,踩着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落花,来到正堂的屋檐下。
陆幽转过身来,双手抱臂,一脸戒备。
“这里没煮热茶,究竟有什么事,还请唐公子长话短说。”
唐瑞郎撩开贴在额角的湿发,露出诚恳的琥珀色眼眸。
“昨天我喝酒误事,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可我并非专为道歉而来,相信你也并不稀罕这一声‘对不起’,而是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这就将所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所以首先……你最想知道什么?”
“……”
陆幽尚有余怒未消,此时只想顶回一句“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然而他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只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
“……东君。”
“好。”唐瑞郎点点头:“我要与你细说的这些事,相信你不会再告诉任何人。”
说到这里,他轻咳一声,目光缓缓地转向了院中的落花。
彼时,先帝刚刚驾崩不久,唐太妃发愿出家修行。惠明帝可怜幼弟*星年幼无依,便将他从离宫接回到紫宸宫里居住。
然而萧皇后生性多疑善妒,再加上*星流有唐家血脉,而唐太妃既已出家,唐家便失了势。萧唐两家看起来亲近,实则暗流涌动。
因此,萧后表面上对*星关照有加,实则派人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更禁止朝中任何人与*星接触,摆明了要将他彻底孤立。
惠明帝性格柔和,耳根子绵软,政事上又屡屡受到外戚萧家的牵制。因此即便听说了一些风声,却也不敢公然与萧后翻脸。
久而久之,宫中那些长着势利眼的人,很快就看出了个中炎凉。一个个地苛待起了*星,以博得萧皇后欢心。
在不短的一段日子里,即便身处于天下最堂皇的宫殿之中,*星仍食不果腹,有时甚至只以米汤充饥。竟是比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还要不如。
在种种冷淡与漠视之中,唯有一人,向*星伸出了温暖的援手。
这个人便是东君。
东君本名赵旭,乃是当今圣上还是太子之时,与太子妃萧氏所生的嫡子,因此倒比小叔*星还年长了两三岁。
这位赵旭天性聪慧,又继承了惠明帝温文仁厚的性格,十岁便被立为储君。又因为储君位居东宫,且旭字取“旭日东升”之意,而私下里被称作“东君”。
说不清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最初是如何相识的。总之,*星与东君很快就成为了沉闷宫廷之中,无话不谈的玩伴。
也正是在东君的坚持之下,一度被忽视的*星重新得到了善待。而溺爱嫡子的萧皇后也看在东君份上,对*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仅如此,年长两岁的东君简直将自己当做了*星的兄长,走到哪里都带着*星,但凡自己喜欢的,也都会有*星一份,还让*星去东宫的崇文馆上学。
幼时的*星千伶百俐又活泼开朗,深受崇文馆内各门学士的喜爱,甚至被认为是王佐之才。
萧后见到*星归附于太子,总算是稍稍松懈了对于他的掌控。而惠明帝见情势扭转,也愈发地宠爱着*星,竟是要将对于这位幼弟的亏欠全都补偿。
正巧*星名字里带着一个“南”字,于是逐渐有了“南君”这个称呼。
“按照安乐王叔的说法,如果仁厚聪慧的东君果真能够继承大统。那么一定是大宁朝又一位开明圣主。只可惜……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
唐瑞郎的声音,从赞叹变成了叹息:“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戚云初与安乐王叔相识的经过?”
陆幽虽然不想搭理他,可为了继续听下去,还是点了点头。
唐瑞郎苦笑一声:“其实那番话也是半真半假的——戚云初与安乐王叔相遇的那天,正是东君身死之日……换句话说,东君的确是死在东海池上。只不过,那艘船,却是南君的。”
*星的母亲唐太妃,一直在紫宸宫中的寺庙修行。她身体羸弱,情绪也一直十分低落,可萧后却不允许*星与母亲频繁见面。
好在,*星自然有他的独门办法。
寺庙靠近御苑的东海池北岸。于是*星就在岸边藏了一艘兰舟,待到思念母亲了,便独自驾着小舟,偷偷渡到对岸摸进寺庙中。
事发那天,恰逢夏秋之交的望日。月朗风清,正是夜游的大好时机。
*星幼时,也曾随着父皇母妃一同在离宫内的湖上泛舟赏月。此刻眼见明月当空,心中愈发思念起出家修行的母妃。
正巧东君来到含露殿,见了*星闷闷不乐的模样,便主动提出,何不以赏月为名,驾着小舟穿过东海池。
心念一动,两个少年便也没有太多犹豫。当即命人找出东海池畔的小舟,装上灯烛和吃食。因为事关隐秘,依旧不要仆从跟随。只东君南君二人登了船,慢悠悠地划着,往北边漂去。
等到东海池的北岸,*星自行登岸前往寺庙寻找母亲。临行前与东君相约,半个时辰后依旧在岸边相见,继续赏月。
可谁都没有料到,半个时辰后再度回到岸边的*星,看见得却是一团火焰在东海池中燃烧……
他知道东君就在那团火焰里,于是拼了命的要往湖中游去救人。然而秋水阴寒而东海池又太过辽阔,南君游了不多远就浑身僵冷、力竭而沉。
这之后,才有了弄雨楼畔,戚云初与*星的相逢。
“东君薨逝之后,帝后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南君亦伤心欲绝。另一方面,泛舟湖上的前因并无人知晓,众人皆以为太子是独自一人出的事。而含露殿内的亲信,都死劝南君不要说出真相,以免招致萧后疯狂的报复……事情便如此,不了了之。然而在南君心中,却从未忘记过东君的仁义友爱,并为那夜的惨剧而深深自责。”
说到这里,唐瑞郎停下来看着陆幽:“若是换你来说,东君之死,究竟是不是安乐王叔的错?”
“问我做甚?再说一遍,我不是东君。”
陆幽虽然生硬地强调了一句,却还是回答道:“舟上起火,事多蹊跷。姑且不论意外还是巧合,单说若没有南君探母这个由头,东君也就不会泛舟池上,所以南君难辞其咎……只是火难并非因他而起,若说有错,倒也错得有限。”
“看起来,你倒是比我宽厚。”
唐瑞郎自嘲地笑了一声:“其实我曾经私底下设想过:起火之时东君与南君都在船上。而戚云初救起的南君,是从着火的船上游向弄雨楼的——是不是听起来就有点可怕了?”
“……”陆幽也因为他的这个假设而微微一怔:“你自己的小叔,你都不信任?”
“不是不信,毕竟都是死无对证的事了,猜测自然可以有千千万万种。不过话说回来,要真是安乐王叔害死了东君,那他大可避而不谈当年之事,更不可能心心念念地,只想再见东君一面。”
说到这里,唐瑞郎又讲出一段诡谲的往事——
东君薨逝之后一年,南君的母妃也于旧病与抑郁之中故去。因她已是出家之人,死后遗体便迁往诏京城外的妙法寺,火化立塔。
生母既逝,南君就领着戚云初去妙法寺守孝。一天深夜梦中醒来,忽然听见屋外有嘈杂人声。
他领着戚云初出去查看,发现竟是一僧一道,在塔林里讲经论道。
初时二人只是就经文义理进行口舌上的争夺,却渐渐地变成了斗法比试。只见这边僧人令枯木开花,那边道士就让砖塔结果;僧人命夏虫驮负石桌,道士就用叶片切水断流……几轮比试下来,尽皆不分胜负。直到那个道士说,我有法术,能让这塔林里头埋葬着的和尚尼姑们,重新开口说话。
话音刚落,只听四周一片窸窣声响——果然有许许多多个声音,从砖塔之中传出来。再仔细听,竟然都在吟诵着道家的经典。
寻常之人,若是看见此等场面,恐怕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然而南君却大喜过望,一把将那道士抓住,连夜领着到了紫宸宫里。
接着就有了东君转生,赵阳出世的一番后话。
“现在想起来,那一僧一道,也未必就真是什么世外高人。听说西域有一种名为幻术的杂耍,能叫人幻听幻视。说不定南君当时就是遇到了两个扮作僧道的杂耍人,偷偷摸摸地躲在塔林里准备明日上街讨赏的把戏。”
说完这段插曲,唐瑞郎又放慢了语速。
“赵阳出生之后,萧后不愿再让他与南君亲近,便将南君赶出了紫宸宫。又过三年,我父亲受萧家排挤,远赴羁縻外州上任。由于此行艰险,行前便将我暂托于安乐王府上。所以我与安乐王叔和戚云初,都有很深的感情。而安乐王叔待我,也不似对待唐家其他子弟似的客气疏远。直到多年之后,离别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