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太多时间留给陆幽去感叹,当务之急还是保全性命。
思忖之间,他的双脚已经踩到了地面,胡姬也松开了箍着他脖颈的手臂。
陆幽迫不及待地收回已经麻木的胳膊,轻揉数下,总算慢慢地有了一丝感觉。却酸软得好似瘫成了一团豆腐渣。
“还等什么,倒是快点走啊!”
厉红蕖也已经顺利滑到了他的身后,落地的同时,立刻挥刀将麻绳砍断。
而此时,天台的沉重木门也被撞开了,狂乱的火把红光如同灯塔一般,刹那间照亮了周遭的大片土地。
陆幽再不敢迟疑,立刻扶起胡姬,跟着厉红蕖抄近路往月影台跑去。四个人一口气躲进了老尚宫平时居住的小院子里,掩住了门扉,这才勉强算是喘出一口长气。
“最麻烦的事做完了。接下来要想出宫,倒反而不是什么麻烦事。”
厉红蕖站在门边静听了一阵,确认没有追兵的响动,这才让老尚宫带着胡姬去换下身上的囚服;又顺手抓起一块布巾丢到了陆幽的头上。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你先把兵服脱下来,面具换好。现在事情闹得大了,迟早都会有人到处搜查。你且赶紧回去寒鸦落装睡,可不要被杨任那个禽兽给逮了去。”
她这一说,陆幽一颗好不容易才放下来的心,顿时又悬到了半空中。他赶紧一路翻墙串巷,择僻静小路一口气躲回到了寒鸦落的小院子里。
他一回到家,立刻将大门反栓,脱下夜行衣塞进耳房的炉膛里点燃,又坐在火边上擦拭、烘烤湿透的长发。
就在头发差不多快要干透了的时候,院门外终于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不只是陆幽,整座内侍省都被吵醒了。
寒鸦落里每一个宦官的住处,角角落落都被严格翻查了一遍。那些个年轻力健的宦官,还被统一叫到了长秋监的重华堂上,支起火把让先前被厉红蕖打晕了的诏狱守卫逐一辨认。
陆幽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他听见脚步声一点点地朝着自己走过来,故作恭顺地垂下眼帘。
“抬头。”
是诏狱狱丞杨任的声音,冷冰冰地响了起来。
陆幽依言照办,与那认人的士兵眼对上了眼。
对方眯起眼眼睛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不是。”
但是杨任并没有就此作罢,他又伸手探入陆幽的头发,显然是在试探发丝的湿度。
烤火和擦拭的好处终于凸现出来,杨任摸索了两下,很快就收回了手。
很快,在场的所有宦官都被仔细盘查了一遍,居然还真的找出了四五个“可疑之人”。
眼看着事情快要收场,谁知道打外头又跑过来一个小兵。只见杨任一边听着汇报一边点头,忽然间又下达了一个新的命令。
“所有人,都把衣服全部脱下来。”
这是要查身上的伤痕!”陆幽心中一突。
事出紧急,刚才他一直都在忙于弄干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身上那些伤口。如今血倒是都不流了,但是细长的刀痕摆明了在那里,只要看上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又有什么借口能够避免脱衣检查?
纵使心思飞转,陆幽一时间也的确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眼见着周围的宦官们一个一个地脱下了外袍,他也唯有先装模作样地应付起来。
“陆幽!”
当他解开外袍第二枚扣粒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重华堂外传了进来。
“宣王殿下在追问,你怎么还没有过去。”
居然是常玉奴。
这位温雅如同儒生一般的内侍,此刻恰似绝仞峭壁之上的一尊天神。
惊讶的远不止陆幽一人,就连杨任也侧过头去,皱眉打量着这个官位在他之上的大太监。
毕竟是内侍省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常玉奴也坦然与之对视。
“狱丞大人,刚才我值夜路过晖庆殿,听说宣王需要这个孩子过去服侍。就顺路过来把他带了去。”
他正说到这里,陆幽已经两三步来到了他身边,两个人便准备转身离去。
“留步。”
杨任忽然出声阻止。
他又想做什么?!陆幽心中顿时好一阵紧张。
只见那杨任径直朝着他们走过来,却连一眼都没看陆幽,却是压低了声音对常玉奴道:“过会儿,你来我这里。”
常玉奴也不意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就领着陆幽出了重华堂。
屋外,秋雨还在绵密地下着,两个人沿着内侍省的游廊一路向东走,直到紫兰亭才停下脚步。
“你可以回去了。”
常玉奴回过头来看着他:“你应该不会愚蠢到真以为是宣王在找你罢。”
“我明白。”陆幽点头:“多谢常大人为我解围,陆幽这就告辞。”
常玉奴是内侍省中除去戚云初之外,唯二知道陆幽身份与秘密的人。所以他的这些举动,当然也不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不过,知道归知道,有些事却并不需要挑明了说。
告别了常玉奴,陆幽选择了一条僻静的道路重新返回住处。后半夜,外头虽然还会时不时地传来一些不平稳的声响,但并没有人再来打扰他。
借着一盏晦暗不定的油灯,陆幽开始一点点包扎身上的伤口,同时思忖着明日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
是大张旗鼓的悬赏缉拿,还是转入暗中追查?
不论哪一种,随之而来的,都可能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置身于这九重深宫之中,又何时何地没有麻烦?
淅淅沥沥的秋雨,整整下了一夜。然而第二天清早却又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难得一个大好天气。
至于人群中的风波,则远远没有平息。
内侍省弥漫着窃窃私语,大家都在猜测着昨夜的特殊搜查所为何事;还有那几个被带走的宦官,究竟是犯了什么错……
风声不胫而走,开始在皇宫大内里四处飘荡。等到陆幽装成赵阳去弘文馆里念书的时候,就连学馆里的世家公子们也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了。
当然也有人试图向“宣王”打听消息,然而陆幽却无心搭理——因为他发现自己开始发烧了。
昨夜淋了雨,又极度缺乏睡眠,今天一大早他就感觉到伤口火辣辣地肿胀发疼。拆开药布看了看,伤口发红水肿,似乎有溃烂的先兆。
在他居住的小屋里,只备有一些处理日常伤口的药布。更好的伤药就得向奚官局报备,而这无疑于自投罗网。
唯今之计,也就只有默默忍耐,待到天黑之后再去向厉红蕖讨点儿药品了。
如此这般煎熬之下,陆幽自然也没有什么心思认真听课,也无暇去留意周遭众人的举动。
而与之截然相反地,却有一双眼睛,无时不刻都在关注着他。
巳时二刻,第一次的堂间休息结束。鱼贯返回堂内的学生之中,少了一人。
鉴于这些学生的亲族大多在左右省或皇城中供职,因此就算中途离席,也多半是往那些地方去了,教书的博士倒也没多问。
转眼间第二堂课也近了尾声,陆幽的脑袋已经热得昏昏沉沉,只想伏在桌边小憩一下。
可是他的额头还没有贴着案头,忽然就被谁一把拽住了胳膊,使劲儿往外面拖。
陆幽吓了一跳,急忙瞪圆了眼睛向后看,却只瞧见了一个后脑勺。
但他还是认出来了,是唐瑞郎!
四周围的学生,因为他们这奇怪的动作而投来探究的目光。为避免事情闹大,陆幽唯有起身跟着唐瑞郎往外走。
两个人到了走廊上,唐瑞郎依旧没有停下,一口气拉着陆幽往院子里的竹林深处走去。
“你干什么?!”
四顾无人之处,陆幽终于忍不住甩开了唐瑞郎的手,同时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闭嘴,跟我走!”
破天荒头一遭,唐瑞郎恶狠狠地瞪着陆幽,然后不由分说地,又一次伸手过来将陆幽死死拽住。
不容商榷的力道,粗暴蛮横,还有一股不清不楚的愤恨。
陆幽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唐瑞郎,几乎被吓住,就连反抗都忘记了,乖乖地任由唐瑞郎牵着继续往前走。
两个人不言不语,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进了史馆的后门。这里种着一片梅林,掩映着一间放置杂物的小屋,僻静无人。
唐瑞郎一脚把门踢开,又用力一甩胳膊将陆幽甩进门里。
身体撞上坚硬的墙壁,衣袍下的伤口被挤压发出难以忍耐的剧痛。陆幽疼得眼冒金星,视线一阵接一阵发黑。
他好不容易扶着墙稳住了身体,耳边忽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钟声。
“要开讲了……”
他扭头想要往外走:“快放开我,我得回去!”
“你哪里都不能去!”
唐瑞郎的怒气简直就在喉咙中翻滚,仿佛有滚滚的愤懑,即将发泄出来。
陆幽担心再闹下去会把别人引过来,只能暂时平息了往回走的心思。
唐瑞郎将陆幽丢进了屋子,自己也进了屋,紧接着将门狠狠一关。顿时光线一暗,只剩下一扇小窗依稀透来一点光线。
借着这点光亮,陆幽看见唐瑞郎从角落里拿起了一个瓷瓶,粗鲁地咬开红绸塞子,一手又来捉他的下巴。
陆幽只闻见一股腥臭的草药味,本能地就要反抗。
唐瑞郎左右凑了几次都不得法,重重地“啧”了一声,干脆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后捏住陆幽的嘴巴就对了上去。
内心抗拒的陆幽完全没有做好准备,腥臭苦涩的药汁不断涌入口中,他张嘴想要叫喊,却反而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但是这一次,唐瑞郎再没有给予他喘息的机会,一口一口不停地灌着药汁。
直到瓷瓶之中空空如也,陆幽也因为头晕、乏力和窒息而陷入到迷离无力的状态里,软软地依靠在唐瑞郎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