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晖庆殿北面的千步廊进入嘉猷门,再沿着右侧的夹城走到元武门。出了元武门,穿过禁军所在的北衙,就是禁苑地界了。
大宁朝的禁苑,是宫城北面大片土地的统称。它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戍卫紫宸宫,成为宫城北边的屏障。
禁苑的幅员辽阔,甚至远远超过诏京城一百零八座里坊的总和,甚至还将前代杜鹃皇朝的都城遗址都包裹在了其中。
除去亭台楼阁、宫亭阙舍之外,禁苑里还有六七处果园,分别种着梨、桃、樱桃、葡萄,并设有禁苑留侯使负责看护。
赵阳的兽园,在西樱桃园的北侧,原本是前朝一座废弃佛寺的后花园。赵阳命人拆除了部分屋宇,砸毁其中的佛像与桌案,又建造起兽牢与围栏,还高高地挂起了他亲手设计的旌旗,远远望去倒好像是军营阵地一般。
陆幽跟着赵阳来到兽园的时候,天色还早,皇帝与诸位宾客都尚未到来。他被领入了北边的一座三层阁楼内,赵阳随即屏退左右,又关门闭户。
“换衣服。”
赵阳命令陆幽取下面具,然后甩给他一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穿戴服饰。
“穿好它。一会儿躲在这里不许出声,我让你出来你再出来,听懂没有?!”
陆幽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您想要让我做什么?”
“少废话,问这么多干什么,照着做就是了。”
瞪了陆幽一眼,赵阳转身,还将门用力一摔。
紧接着,陆幽听见了上锁的声音。
等到赵阳的脚步声远去之后,陆幽开始打量这间幽暗的楼阁。
这里原本应该是供奉佛像或收藏经卷的佛塔,不过陈设已经被赵阳彻底地改变了。绕过摆在门口的落地屏风,后面居然是床榻宝帐,边上三不靠地摆放着衣柜镜台等物,一看就知道赵阳曾经在此过夜。
陆幽走到镜台边上,开始卸下脸上的面具,梳头,换上华贵的衣物,一点一点全都整理妥当了,这才重新走到门边上,留心去听外头的动静。
鼓声擂擂,人语喧嚣,想必是筵席即将开始。
陆幽心里头好奇,于是抵着门缝儿向外头张望。只见面前大约十来步的地上,竖着一架雕龙画凤的泥金座屏,前面显然就是皇帝的御座,而赵阳就坐在御座的右侧。
再接着看,御座下方的左右两侧,则是受邀的门下省、史馆诸位官员,更远些的地方,还有弘文馆的贵族子弟。
陆幽自认为什么都没有多想,可是目光还是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唐瑞郎。
此时此刻,唐瑞郎虽然端坐在席位上,可是目光却不安分地四处游动逡巡着。
莫非是在找……
陆幽赶紧收回心神,责怪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胡思乱想。他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然后换了一道缝隙,将目光投向更远处。
宾客席位的最南端是一大片铺着黄色砂石的开阔场地,四周围竖着二尺余高的围栏,有几分类似于校场。场地的最南端放着好几个比人还高的大笼子,虽然全都用黑布罩得严严实实,却还是能够感觉到大型动物的沉重鼻息。
不仅如此,陆幽还嗅见空气中随风飘来了一股食肉猛兽的臊气——就连北边都闻得到,那些坐在南边的官员们可想而知该有多么难熬了。
闻着这种臭味,一边品尝着新鲜甜美的樱桃,想必与会的诸位官员都会一辈子铭记着这场别开生面的筵席。
陆幽干脆找来了一个软垫,在门缝前面席地而坐,偷看外头的动静。
筵席一开始,首先进行得是一些动作灵巧、难度颇高的杂耍百戏。身着艳丽异邦服饰的男男女女,陆续来到宾客席位之间的宽敞空地上。他们或吐云喷火,或腾空走索,或跳剑弄丸,动作皆是行云流水一般的灵巧,时而让人屏息凝视,时而又令人赞叹不已。
正在气氛逐渐热烈之时,一曲胡乐终了,杂耍艺人纷纷退场,紧接着又开始有马蹄与犬吠之声从远处传来,随后又有鸡鸣与羊叫,伴随着一阵阵铜铃与鞭打的使令之声。
看起来,接下去就是厌兽的表演了。
因为视线被御座所阻挡,陆幽无法看清楚表演场上所有的景象。他努力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放弃了,坐下来揉着酸痛的脖子,一边想着待会儿赵阳又会让自己做点什么。
听外头的声音,此刻进行表演得都还只是鸡羊猪狗一类的家畜,禁苑里头真正当家的虎豹都尚未登场——赵阳总不可能让他去和老虎肉搏吧?退一万步说,若是他出事受伤,赵阳也不敢在身上弄出一模一样的伤口来。记得上次射礼弓箭打了手,赵阳也只是随便把手包了一包,压根就没有弄出伤口来。
听说越是对别人残忍狠毒的人,自己就越是贪生怕死,也许赵阳也是如此。
也罢,事到如今,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意义,且等待着就是了。
这边陆幽被锁在楼阁里头枯等,外面却是精彩纷呈。
那驯兽人让白马衔着金杯,跳了一曲倾杯乐,而后所有厌兽的人畜朝向御前拜过之后离了场。接着上来的却是四五个□□上身,皮肤精瘦黝黑,花白络腮胡,头缠布巾的天竺苦行僧。
赵阳得意地说,这几位天竺幻术师,都是他重金从西域那边寻觅而来。所表演的法术,大宁朝之内绝对没有人能够效法。
众人被他说得好奇不已,耳边乐声复起,只见第一个幻术师席地而坐,边上有小奴取来火把,竟然将他头巾点燃。众人正惊愕之间,幻术师竟又举起地上的油坛朝自己倒头浇下!
顿时间烈烈火焰腾空而起,黑烟滚滚,焦臭四溢!
别说是在场的官员,就连皇帝都发出了惊呼。可左右武卫还没来得及上前灭火,却只见那幻术师竟然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从容起身,沿着场地来回走动。俄而黑烟散去,明火也熄灭了,再去看那幻术师身上,竟然毫发无伤,就连那顶头巾也都是簇新的,并无半点焦痕。
天竺幻术,果真名不虚传。
这之后,余下的几位幻术师又轮番献艺。有刳肠剔骨,有折臂断头,有断舌复续,还有吞吐毒蛇……万般的触目惊心,却又总是能够化险为夷,看得众人是目瞪口呆。
陆幽也隔着门缝儿望见了一点,当下觉得无比猎奇,却又嫌弃它太过血腥,果然也就只有宣王赵阳这样的人,才会对此欢喜热衷不已。
几位天竺幻术师表演完毕也纷纷离去,不知不觉已经临近日中时分。
虽说这次原本是樱桃宴,但是光吃樱桃显然也是不足够的。在传膳之前,赵阳却又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
“父皇,儿臣听说虎肉补脾胃,益气力,壮筋骨。是王侯才能够享用的珍馐美食。今日机会难得,儿臣想请诸位与会的卿家尝一尝这虎肉的滋味。”
虎肉,对于大宁朝的皇家而言并不陌生。每天秋季的田猎时节,总有捕获猛虎的机会,并将虎肉作为祭祀与赏赐的食材。因此皇帝并没有回绝赵阳的提议,且看他如何发挥下去。
赵阳得了应允,立刻转身面向群臣:“可是我这虎肉,只赏赐给有勇有谋的好汉!想吃的话,还请诸位自己动手来拿吧!”
说着他就挥了挥手。
站在校场最南边的侍从,立刻将罩在笼子上的黑布掀开。
只听一声虎啸冲天而起,木笼内竟然关着一头吊睛白额大虎。在午时明亮光线的刺激之下,猛虎起身做惊恐状,口中呼哧有声,利齿褐黄之中隐隐可见血红。
猛虎现身,满座皆惊。坐得离校场较近的几个弘文馆学生,甚至还惊叫着起身躲避,私下里顿时一片嘈杂。
“哼,这点胆子都没有。大宁朝怎么就交到你们这些废物的手里头了?”
赵阳嘟囔了一声,朝着那些胆小的官员冷笑。
“我当然没叫你们拿它当对手,你们只配对付那些家伙……”
说着,侍从又掀起了另外一座木笼上的罩布,笼子里头关着的,竟然是五六只小老虎。
只听赵阳又道:“这些幼虎,都是那头猛虎的子嗣。都是还没有断奶,尚未吃过生肉的年纪,肉质自然也是鲜美无比,又不带有成虎的腥膻。现在门下省、史馆和弘文馆里头,给我各自选出一人来射虎。射中右肩的为上,射中右耳的为次等,射中其他部位的均为下等。若是一连三箭都射不中的,待会儿就只能吃猫肉。当然,本王也会一显身手,都听明白没有?”
说完这番话,赵阳借口留给众人推选射手的时间,快步转身前往北面楼阁,打开锁走进门中。
他刚才所说的话,陆幽都听得真真切切,一见他进来就摇头道:“这事使不得!”
赵阳厉声反问道:“你难道射不好?!”
陆幽急忙摇头解释:“射杀那些小虎,我觉得实在是……不太合适。”
“不合适?”
赵阳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冷冷地看向陆幽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没人问你合适不合适,我就问你做还是不做。你这么可怜那些小虎……不如就当它们这辈子第一顿肉食如何?!”
陆幽打了一个寒战,不再说话。
接下去,两人互换身份。陆幽缓步走出了楼阁。
在一旁等候的侍者立刻送上弓箭,他沉吟了片刻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问道:“人都选出来了没有?”
侍者答“有”。紧接着就看见三个人从席中站起,其中赫然就有唐瑞郎。
“臣有话要说。”
唐瑞郎主动道:“寒食那日的射礼,微臣输给了宣王殿下。今日臣请先发,为宣王殿下射下最好的虎肉,不知陛下与殿下意下如何。”
这家伙又来凑什么热闹?难不成他能对那些尚未断奶的小虎下得去手?
陆幽心中暗暗惊愕,一边又庆幸他替自己挡住了一次纠结。眼下似乎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选择,他于是点了点头,命人将弓箭拿过去交给了唐瑞郎。
校场上的侍者,已经将小虎从木笼子里放了出来。只见唐瑞郎走到木栏边上,弯弓搭箭,摆出瞄准的架势。
幼虎尚且不知危机迫近,都天真无邪地看着他。倒是一旁木笼中的母虎骤然狂暴起来,发出海啸山摇一般的咆哮声。
它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们,却又无能为力……天底下最痛苦的事,或许莫过于此罢。
陆幽心中纠结矛盾,却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一时的心软或许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小不忍,则乱大谋。
而就在他不断说服自己的时候,唐瑞郎已经镇定自若地射出了第一支箭!
清脆的弓弦声,伴随着母虎撕心裂肺的怒吼声,深深地插入了小虎面前的沙地中。
如此明显的失手,不禁让在场的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然而唐瑞郎却又从容不迫地举箭再射,可接下来的两枝箭,也全都没有射中任何一只小虎。
他显然是故意的。
短暂的愕然之后,陆幽似有所悟。
这时候唐瑞郎收起了弓箭,转头朝着他微笑道:“不知道瑞郎的表现,可否与殿下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个意思?”
这家伙……真是聪明。
陆幽此时心中已经一派清明,故意冷笑道:“真没意思,一下子就被你看穿了本王的意图。早知道我就应该换个人来射这第一轮。说不定还真会有哪个蠢材乖乖地上当呢。”
听他们两个这一问一答,众人纷纷醒悟,原来射不中才是好的。皇帝捋捋胡须,显然对这样的发展十分满意,又故意问陆幽道:“宣王也别卖关子了,说说你和瑞郎在打什么哑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