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没有来得及调整好姿势,陆幽的虎口被箭尾擦过,落下一道伤口,有殷红血丝不断渗出。
鼓乐声戛然而止。萧皇后焦急地朝着戚云初使了一个颜色。
戚云初快步下了台阶,朝着陆幽走来。
在外人看来,他这是在关心宣王赵阳的伤势;可唯有陆幽才看得出,戚云初的眼神是冰冷的。
“别过来。”
陆幽忽然喝阻了戚云初,又扭头吩咐一旁的乐正:“继续奏乐!”
乐正不敢擅作主张,立刻看向戚云初。而戚云初则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皇上。
皇上缓缓点头,继而鼓乐之声再度响起。
摒弃杂念,平心静气。
陆幽甩掉虎口上渗出的血珠,重新深吸一口气,弯弓搭箭,瞄准箭靶。
第二枝箭,带着清脆的弦音飞射而出,射中青格,距离朱红靶心仅仅只有寸许之遥。
原先窃窃私语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紧接着陆幽又射出了第三枝箭。
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观礼的人群发出了潮水一般的低呼——只不过,这一次是货真价实的赞叹。
就连太子和康王都瞪大了眼睛,坐直了身体。
第四枝箭,陆幽已经进入浑然忘我的境地。手臂轻舒之时,弓弦应声而响,而箭枝已经射上了熊靶。
又一次,正中朱的!
腰间已无箭枝可取,陆幽这才长吁一口气,缓缓回过神来。
面前七十步的地方,三枝羽剑依旧插在靶上,仿佛旗开得胜的将军在炫耀着自己的战功。
再去看北边武德殿的屋檐下——皇上与萧皇后二人都喜形于色,仅仅只是碍于身份威仪,才没有走过来庆贺。
在左右一片赞扬声里,陆幽看见萧皇后朝着自己招手。
于是他走到殿前的台阶上,正准备行礼,却已经被萧皇后亲昵地搂了起来。
温柔的、温暖的、令人安心的……母亲的气息,一点点包裹着陆幽的身躯。
虽然这并不是他真正的母亲。
他默默地接受这份并不属于自己的母爱,脑海中却回想起母亲身处囚车之中的凄冷背影;回想起那个粗糙的骨灰坛,回想起城南高岗上的无名茔冢。
眼下就是清明,可是他却被困在这华贵的囹圄之中,就连为亲人扫一扫墓都做不到……
陆幽越想越悲戚,再急着要收住情绪却已经是迟了。
萧皇后捧住了他的脸颊:“你怎么哭了?”
陆幽道:“儿臣方才出师不利,令母后面上无光,儿臣已是羞愧难当。如今三矢中的,方才如释重负……这才喜极而泣。”
萧皇后哪里听赵阳说过如此贴心的话,她愣了一愣,旋即又深信不疑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她身旁的九五至尊也朝着陆幽侧过身来。
“你这小子,几时变得如此乖巧伶俐了,这射箭的本事又是跟谁偷学的?”
陆幽道:“儿臣想要给父皇母后一个惊喜,所以这些时日,一得空就偷偷向长秋公讨教。”
皇帝看了一眼戚云初,捻须点头:“嗯,看起来你这个新师父果然是个聪明人,才配得起你这个聪明的徒弟。难得你这么用功努力,是不是有求于朕。说罢,有什么要求?”
要求?
陆幽微微一怔,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正在面对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大宁朝的主宰,是全天下最有权有势的人。
只要他肯点一点头,叶家这些年来蒙受的不白之冤就能够平凡昭雪;只要他说一句话,唐权就将会从权力的顶峰坠入地狱深渊。
只要一句话……
陆幽舔了舔嘴唇:“父皇,真是所有的要求都可以?”
皇帝却笑道:“你可别提得太过分了。”
陆幽因为这句话而突跳了一下眼皮,过了会儿才回答:“请父皇容儿臣再想一想。”
一番夸赞过后,陆幽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康王赵暻也过来寒暄,而太子赵昀则一脸不悦。
陆幽猜想赵昀此时一定开始后悔,刚才故意射歪的那最后一箭。
兄弟间的寒暄结束,陆幽刚一落座就感觉到了从南面投过来的目光。
唐瑞郎依旧在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目光□□裸,丝毫没有面对皇子时所应有的谦卑与恭敬。
他认出来了!
陆幽心跳如擂鼓,浑身上下却寒冷如入冰窖。他缓缓拉上左肩衣袖,手腕却在摇晃中碰到了挂在胸口上的某件东西。
……是*星的护身符。
刚才更衣时竟然忘记将它摘下来,一定是被唐瑞郎给看见了。
既然避无可避,那也就只有见机行事了。
陆幽勉强定了定神,重新将衣袍穿戴齐整,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去看唐瑞郎的反应。
可唐瑞郎只是直勾勾地朝这边看着,没有任何的表情,不是喜悦不是愤怒,也没有了惊愕,反倒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管他。
陆幽猜想唐瑞郎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难,这可是给皇上与萧皇后难堪,于是大着胆子按兵不动。
稍事休息之后,大臣们的比射环节终于开始。与宗室子弟不同,接下来的二十四名射手将两两角逐。输家将会被罚,站在武德殿的西阶下饮酒;赢家则会来到东阶领取赏物,并且簪上象征胜利的鲜花。
唐瑞郎被安排在第五组出阵,与他对垒的是镇军大将军侯慎远的长子,足足比他年长了五岁。
鼓乐之声响起,陆幽随之坐直了脊背。明明事不关己,他却无法控制地紧张了起来。
只见唐瑞郎沉定自若,搭箭抬臂张弓飞射,行云流水般的一气呵成。曲终之后计算得失,居然远胜对手。
陆幽的嘴角才翘了一翘,忽然发现唐瑞郎又扭头看过来,急忙绷着脸错开他的目光。
第一轮比射终了,十二名赢家来到东阶下领赏戴花。唐瑞郎分得一朵紫牡丹,众人都奉承他这是得了“世瑞”,接下来的一年都会好运连连。
唐瑞郎笑吟吟地与周围人寒暄,末了却还是将目光投向了陆幽这边。
他现在站的位置距离陆幽的席位愈发接近了,陆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却又不敢发作,唯有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有这个人在身边。
倒是萧皇后觉察到了自家表侄的视线,戏谑道:“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唐瑞郎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瑞郎蒙受恩宠,不敢再有所奢求。只是刚才看见宣王爷英姿,瑞郎突然想与王爷切磋比试一番,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萧皇后“唔”了一声,再去看陆幽的反应。
陆幽脸上一下子烫起来,急忙做出不忿状:“瑞郎是臣子。怎么能够与皇子比试?我不比!”
唐瑞郎却道:“那若是我能够赢过在场的所有人,小王爷可否给我一个屈尊比试的机会?”
陆幽瞪着眼睛,却听见一旁的御座上皇帝笑道:“你这小子,口气倒是不小。朕今天就做主,允了你。看你能不能治得了宣王。”
唐瑞郎大喜,连忙叩谢。俄而鼓乐之声再起,胜出的十二名官宦子弟,又捉对比试。六人胜出,唐瑞郎又在其中。
这六人又分作三组比射,唐瑞郎再拔头筹。
如是两轮下来,再由除唐瑞郎之外的其余两人比射,选出高者与唐瑞郎相较。唐瑞郎竟然愈战愈勇,箭箭射中朱的,令人瞠目结舌。
比射终了,瑞郎果然如约胜出。众人自然交口称赞,而皇帝却道:“朕刚才见你持弓的方式,与别人有所不同,却与宣王的有点类似,怎么回事?”
陆幽眼皮突地一跳,却听见唐瑞郎朗声回答:“回皇上的话,小臣的射御之术乃是习自天吴宫的师父,而天吴宫的射术博采西域、中原以及上古射术之所长,在姿态步伐上都与有些新意。宣王的射术则是戚秋公所授,想必也是从安乐王爷那边……”
说到这里,唐瑞郎戛然而止,四下里也立刻就安静了。
知道他提起了不该提到的人,陆幽心中一沉,陡然紧张起来。
在紫宸宫内行走,需要明白遵照许多成文的、不成文的规矩。
入宫之后不久,陆幽就学到了一项重要的规矩——“安乐王爷*星”的名讳,不能随便乱提。
因为皇上与安乐王爷的感情极好,虽说是兄弟,年龄上却如同父子一般。
安乐王出事之后,皇帝曾经长时间沉浸在悲痛之中。此后每年的清明、中元、冬至三节,都会派遣戚云初前往云梦沼拜祭。而宫中之人也约定俗成,不刻意在皇帝面前提及安乐王爷之事,免得皇上伤心。
如今,唐瑞郎虽是无心,但毕竟挑起了皇帝的伤心事,若是因此而被怪罪,倒也无话可说。
可就在这众人屏息凝视的当口儿,却听见皇帝叹了一口气。
“罢了,人都走了那么多年,也不需讳莫如深。南星生前对你十分疼爱,也难怪你总要把他挂在嘴边。”
说罢,却扭头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戚云初。
戚云初并不说话,只是恭顺地微微俯身点头。
萧皇后显然不喜欢他们多提*星的事:“既然瑞郎已经赢了,那么就应该按照约定,让阳儿与瑞郎比试了罢?”
皇帝这才笑着看向陆幽;“去吧,让朕看看你究竟有多少能耐。若是赢了这一局,无论什么要求,朕都答应你。”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陆幽也无法拒绝,唯有再度走下台阶。唐瑞郎立刻跟随在他的身旁,两人前脚后脚地往西门走,要在门外的大槐树下做准备。
一出了西门,唐瑞郎就屏退了上前侍候的宦官。确认了周围再没有旁人,这才一把抓住了陆幽的衣袖。
“佐兰!”
他低呼:“你怎么回事?”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陆幽硬着脖子,装作不认识他:“你好大的胆子,快把你的手拿开,不想活了是不是?!”
唐瑞郎被他甩开了手,却没有半点儿迷惑。
“别傻了,赵阳才不会说这些话。要是惹得他生气,肯定拿箭在我的身上戳几个窟窿。还有……”
说到这里,他伸手抚上陆幽的鬓角,轻触那经过掩饰几乎看不清楚的疤痕。
“你为我受的伤,我怎么可能会弄错?”
“……”
陆幽知道瞒不过去,于是咬着牙齿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想怎么样?”
唐瑞郎轻轻地拧了拧他的脸颊:“这话倒是应该我问你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赵阳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陆幽别过脸去,故意忽略残留在脸颊上的温度。
“此事与你无关。”
唐瑞郎却皱着眉头追问:“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说?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已经犯了欺君之罪!这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啊!”
“……知道又如何?”
只有陆幽才能够听得出自己声音的些微颤抖:“反正,当我爹娘去世的时候,我也就已经死了!”
“你、你这是在咒自己……”
唐瑞郎又急又气,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然而已经有人从门里头走出来催促了。
于是两人重新解衣、插箭、持弓,走进射场。
都是英姿挺拔的青春儿郎,俱是如花如焰的俊美容貌。两个人同场并立,搭箭扬弓,一时间吸引了全场所有人惊羡的目光。
比试的结果,陆幽四射两红两白,而唐瑞郎前三箭均与陆幽打成平手,却在那最后一箭时分了心神,射到青格。
众人只道唐瑞郎是谦让皇子,却看不出他深藏于内心的纠结。
趁着鼓乐之声未歇的时机,唐瑞郎飞快地靠近陆幽耳边,将自己鬓边那朵象征胜利者的牡丹花簪到陆幽的耳边。
“一会儿到大吉殿北的竹林里去。”
陆幽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想也不想地就拒绝:“我不去!”
说着,就与他擦肩而过。
胜负既已分出,二人便又分别去到东西两头的阶下领了赏罚。唐瑞郎又想再去寻找陆幽,可陆幽已经快步逃回了席位,再不抬起头来。
此后直到射礼结束,两个人都再没有私下接触的机会。
仪式结束后,原本武德殿内还有赐宴,但陆幽已经坐不住,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就要回晖庆殿。
他一路往西走,出了献春门来到紫宸殿的院子里,大老远地就看见庭中的黄连木底下站着一个人影儿,正在远远地眺望着这边。
竟然是康王赵暻。
既然见着了,一声不吭的走开显然并不妥当。陆幽唯有硬着头皮朝康王走去。
“我与宣王有事要说,你们下去吧。”赵暻见了陆幽,立刻挥手屏退了左右。跟在陆幽身后的两个小宦官也跟着离开了。
陆幽有点紧张,他不知道赵暻究竟要和自己说些什么。万一是什么他不应该听到的宗室秘辛,那就麻烦了。
可是赵暻偏偏还要将他往树林后面僻静的回廊里引。
“这里说话不方便,你且跟我来。”
“……皇兄,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
陆幽勉强地说道,转身就要变卦。
赵暻没有阻止,只是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那眼神沉默却深邃,看得陆幽好一阵心虚。
难道说……他看出来了?
这种可能性让陆幽心跳加速,浑身紧绷。
他又后退一步:“那就这样……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赵暻还是不言不语地朝着他迫近,突然间伸出右手,将陆幽禁锢在了廊柱与身体之间。
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成年男性突然威压过来,陆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紧接着下巴就被捉住并且抬了起来,嘴唇贴上了另外一双微热的嘴唇。
什么?
陆幽当然确定这是一个吻;而他所无法确定的是,这个吻所包含的正确意义。
康王与宣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怎么可能做出这种狎昵逾矩的事情来?!
他正在恍惚出生,却听见赵暻在耳边沉声问道:“怎么,不够?”
“唔,不,够、够了……”
不知道真正的宣王会是什么反应,陆幽唯有含糊地点头,而脸颊已经飞快地涨红起来。
赵暻继而抚着他的脸颊:“你今天的表现的确令人刮目相看,明明一直与我厮混在一起,怎么还有时间跟着戚云初学习箭术”
陆幽记起赵暻成年后就搬出了紫宸宫,虽然有封地,却依旧留在诏京城里居住。怎么难道说赵阳一次次的私自出宫,都是为了与这位皇兄厮混?
陆幽无端地想起了美丽却疯疯癫癫的赵晴;行事古怪的太子赵昀……这些宗室子弟光鲜的外表下面,竟然都隐藏着不可见人的阴暗面。
这些人,都不正常。
耳边,康王还在低声说着什么。手也从陆幽的嘴唇捏到脸颊,再摸到耳垂。
而陆幽却僵硬着声音,什么都做不到。
“今日,你我好不容易在宫中相见。怎么,不请我去你那晖庆殿里坐坐?”
赵暻的这个要求,终于将陆幽拉回到现实当中。
“我还有事。”他的语气坚定了不少,“我必须要走了,你别跟过来!”
赵暻扬了扬浓眉:“你找谁,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
“宣王殿下,康王殿下。”
就像是回应着他的问题,戚云初的声音兀然出现在了游廊外侧的竹林里。
“宣王与在下有约,在下苦等多时不见人来,这才过来寻找。却不知惊扰到了二位皇子。”
“既是秋公,又何来打扰之说。”
那赵暻总算是松了手,陆幽乘机就往外面走,连头都都不敢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