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的表现,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戚云初伸出一只手托住叶佐兰的下巴,看着他隐约发红的眼睛。
“不要哭。雨落到地上就会变成污水,而只有高高地积蓄在云上,才能令人仰望!你很有天赋,利用权力的天赋,你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你是与众不同的……”
叶佐兰的心神依旧被激动所掌握,他颤抖着肩膀,缓缓抬起头来。
“你想要我怎么样?为什么要诱导我做出这些事?”
“因为我喜欢你,也同情你。而最重要的是,只有我能够帮助你摆脱困境。”
戚云初用自己深如星潭的双眸,直视着叶佐兰的眼眸。
“我能够帮你完成你的梦想。对于你来说,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说到这里,他又亲自为叶佐兰斟了一杯酒。
“你不必用心提防着我。因为以你目前的本事,也根本防不住我……还有,我不会对你提出任何的要求,也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毕竟,主动为之与被迫为之,最后的收效也完全不同。”
分明没有半个字的威胁,叶佐兰却觉得在这个美丽男人的面前,自己竟然毫无招架之力。
他缓缓地伸出手来,接过那盏精巧的墨玉酒杯。
煌煌灯烛之光,照着杯中血色的葡萄酒汁,倒映出了他似真而非真的绝色容颜。
这场令人紧张的筵席结束之后,叶佐兰回到内室,脱掉了浑身上下所有的绫罗绸缎,依旧穿回褴褛破旧的衣衫。
那套女装连着首饰一起被侍女收进了一个精巧的藤条匣子里,说是秋公吩咐,要叶佐兰拿去送给姐姐月珊。
叶佐兰抱着匣子走到侧门,与醉醺醺的陆鹰儿碰面,两个人坐上来时的那架马车,趁着月色往城南而去。
大约行至延兴门大街的时候,车外忽然传来了街鼓声。
宵禁开始了!
叶佐兰悚然一惊,却听见马蹄声嘚嘚,纹丝不乱地依旧往前奔跑着。
这一路上,果然没有遇到金吾卫兵的阻碍。
马车最终顺利抵达大业坊内。夜色虽已深沉,但朱珠儿和叶月珊仍旧站在门口守候。见到二人平安归来,这才算是长出了一口大气。
满身酒气的陆鹰儿,从怀中取出偷偷藏着的吃食与老婆分享。而叶佐兰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累了”,就转头往内院走去。
“你怎么了?”
叶月珊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反常,一路跟踪过去。直到房门口,叶佐兰这才想起那个藤条匣子的事,顺手塞进她怀中。
叶月珊打开匣子,自然是又惊讶又欢喜,连连追问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叶佐兰却推说自己多喝了几口酒,脑袋疼得厉害,干脆逃进了屋子里,不再与她说话。
叶月珊被拦在门外,却也没有立刻走开。她想了想,又轻轻地敲了敲门。
“……明天起来收拾收拾,我们要出城去柳泉了。”
“……”
叶佐兰愣了一愣,知道自己这一晚上恐怕又该辗转反侧了。
第二天清早,吃饭的钟点儿,叶月珊果然正式提了要出城去。
“天气这么热,那几具尸首在东院里放着也不是办法。陆叔不如今日就将我们送出去,也好了了一桩心事。”
“啊……哦……”
陆鹰儿的饭碗端在手上,饭粒从半张的嘴里不停掉下来。他看看朱珠儿,朱珠儿又回瞪着他。
夫妻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陆鹰儿硬着头皮说道:“这……也对……可是,我昨天才看了看,这次人死得太多了,运尸车恐怕是不够用。”
“没关系。”在一边默默扒饭的叶佐兰忽然发话:“我不走了。只要顾好月珊一人就行。”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最惊讶的人当然还是叶月珊,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叶佐兰:“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我不想再逃了。”叶佐兰回答:“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叶月珊立刻反驳他:“可是你留在这里又能怎么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以你现在的处境,难道还想着能够逆流而上?”
叶佐兰却道:“会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叶月珊愣了一愣,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只漂亮的衣服匣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佐兰……你可千万不要忘记了,我们的爹爹就是被人给利用的。你可不能再重蹈他的覆辙!”
叶佐兰只是苦笑:“我会小心谨慎。”
见他如此坚定不移,叶月珊心里头一阵阵地发凉。她想了想,突然道:“那我也要留下来陪着你!”
这一下,叶佐兰却摇头了。
“阿姊,你留下来只会让我牵挂,乱我心神。再说万一真的出事,我们一起被抓,那么叶家才真算是完了。你现在去柳泉城里住着,也算是为了叶家留存一星希望……”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朝着叶月珊微笑。
“待到来年……爹娘从流放的地方归来,而你也该到了嫁人的年纪。到那个时候,我与爹娘,再亲手将你送出阁去。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给能够给你一生一世幸福的人……”
“不,我不要嫁人!”叶月珊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来:“我只要和你还有爹娘生活在一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为什么,我们竟然连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做不到……”
“别哭,别哭……”
叶佐兰开始还试图安慰姐姐,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难过起来。
一旁的陆鹰儿叹了一口气,又去看老婆的脸色。那朱珠儿难得没有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朝着陆鹰儿招了招手,两个人收拾收拾碗筷就走到了屋外。
这天傍晚,天气稍稍凉快点儿的时候,运尸的队伍终于出了大业坊。
三驾牛车,插着白纸做的引魂幡,拉着八具杉木皮钉成的薄皮儿棺材,慢悠悠地往南边的启夏门走去。
赶车的陆鹰儿沿途泼洒着用茴香、艾草、桂皮等混合熬成的汤水,浓烈刺鼻的香气既掩盖了若隐若现的尸臭,又提醒了远处的行人,不要靠近过来,自寻晦气。
宽敞的街道上,再没有半个行人,实在是安静得出奇。静得简直能让棺材里的叶月珊,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她知道,尽管陆鹰儿和朱珠儿以安全为由,百般阻止,可叶佐兰一定还是悄悄地跟过来了。此时此刻,他应该就躲在牛车行进路线附近的小巷子里,亦步亦趋地,只为了亲眼目睹车队平安出城的那一瞬间。
突如其来的苦难,过早地夺走了这个自己唯一的兄弟心里的天真与幻想,却也慷慨地给予了他隐忍世故的处世之道——这恐怕是连国子监都无法传授的人生经卷罢。
然而儒学尚且需要寒窗八年,才能大成;而真正参透人世这本经卷,又需要多久呢?
叶月珊实在没有任何的头绪。
而且,还有那个人——
叶月珊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唐瑞郎的身影。
佐兰对于他又该是何种态度,而他是否还在念着佐兰,日后他们两人又是否还会有再见的机会?
无论如何,盼只盼苍天不要再苛待佐兰……
她正想到这里,牛车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有人在她的棺木上轻轻地敲了两记。
是瓦儿打的暗号,意思就是启夏门已经到了。
叶月珊顿时紧张起来,死死地绷住脸,闭紧了眼睛。
临行之前,朱珠儿曾经给她作为伪装,扮成了少年模样,又将她的手和脸抹上□□、画上淤青、洒上点点鸡血。因此即便是简单的开棺查验也不怕。
不过事情似乎比她想象得顺利许多。
没过多久,牛车再度开始了前进。瓦儿又在棺材上轻轻地敲了三下。
他们出城了。
离开了启夏门,便意味着离开了大宁皇朝气势恢弘的诏京,离开了叶家定居了十多年的家园……
也离开了叶佐兰,离开了爹与娘。
从此人海苍茫,各寻舟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