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香在大成殿的供案上散出袅袅淡烟。叶佐兰从蒲团上站起身,捋平衣褶,耳边响起了悠远洪亮的钟声。
钟声意味着国子监内例行的升堂晨会仪式即将开始。洪先生领着叶佐兰从孔庙大成殿的西掖门进入国子监,向西北穿过马球场,很快就看见了维亨堂。
维亨堂是国子监内会讲与升堂的地点。叶佐兰放眼望去,只见堂前的空地上已经黑压压地排满了学生,俱是一样的青衿袍服,全都垂手肃立着,不发出半点儿声响。
洪先生小声叮嘱叶佐兰:“国子监乃是治学修身的地方。但是你能学到的东西,远比书卷里的更多。若是学习与生活上还有什么不便,尽管到绳愆厅来找老夫。”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又压低了声音道:“然而,若是同学之间相处出了问题,老夫却更希望,你能够独自寻找解决之道。”
叶佐兰隐约觉得洪先生话中有话,然而还没来得及仔细咀嚼,就被领到了太学第二列学生的末位位置站好。
洪先生这一走,周围的学生似乎有所放松,冲着叶佐兰投来了或明或暗的目光。这些学生大多十四五岁年纪,更大一些的二十岁出头。在叶佐兰看起来,他们都是身材高大,即使最矮的也比自己高出将近一个头。
被这许多人围着打量,并不是什么愉悦的事。叶佐兰却不畏惧,干脆将斗篷脱下。
这下子,围拢过来的目光之中更多了几丝惊诧。
叶佐兰尚未到束发之年,平日里就扎着双髻,垂下来掩住鬓发。今日出门之前,母亲还特意在他的发髻上插了几朵岁兰。黑紫的兰花,乌黑如缎的长发,更衬得他面若白玉。
更何况叶佐兰还承袭了来自母亲的灵秀美貌,柳叶般的挑眉,红馥馥的软唇,长睫下的明眸蒙着一层温润的水汽。乍看上去,简直就好像是十二三岁的昳丽少女,让那些围观的学生连连倒吸凉气。
众人就这样或明或暗地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听见维亨堂那边有动静传来——原来是最先入堂行礼的国子学生们出来了。
务本坊的国子监乃是大宁朝的最高学府,监内办有“六学”。除去书、律、算三门乃是专业学科之外,国子学、太学和四门学研读得都是儒家经典,只是学生出身地位有别。
这其中身份地位最为高尚的,正是国子学生。
叶佐兰注意到,刚才还窥视着自己的目光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了。他身边的太学生们全都低着头,比刚才还要肃静的等待着国子学生们从身边经过。
如此的静默,不禁令叶佐兰想起了朱雀门前,父亲领着自己向吏部尚书垂首肃立的场面。
与洋洋数百人的太学不同,国子学生仅仅七十余名,转眼已经走完了将近一半。叶佐兰发现迎面而来的青衿之中,竟然也有一人个子稍矮,而且只将长发在脑后简单系住,显然未到束发之年。
难道说,国子学生中也有破格提拔之人?!
叶佐兰自幼被人捧做神童,心气不免有些高傲。但凡见到同龄之人,总忍不住要暗中比较一番。
倏忽间,对面的少年已经来到叶佐兰面前。
他看起来只比叶佐兰大了一两岁,高得也十分有限。然而相比较叶佐兰的单薄瘦弱,他的身板却是结实而直挺的。再看那剑眉星目、高鼻宽额,还有微微带笑的唇角,总之给人一种气定神闲的俊朗感觉。
说来倒也奇怪,就在叶佐兰偷眼看他的时候,这位少年的目光也落在了叶佐兰的身上,而后立刻夸张地瞪着双眼,又微微张开嘴唇——竟然像是早就与叶佐兰相识,想要过来寒暄几句似的。
莫非是在哪里见过?
叶佐兰也赶紧在心里回想。可是想来想去,都肯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个少年。
而这个时候,太学的队伍开始进入维亨堂。国子学的队伍则开始折向南边,叶佐兰就这样与少年擦肩而过了。
太学馆的学生们鱼贯进入礼堂,叶佐兰默默地跟在最后。
他看见前面的学生人手握有一块木牌,进门后依次挂到墙上的铁钩上,有教官从旁监督,以避免猫腻。轮到叶佐兰的时候,那位教官将刻有他名字的木牌交到他的手上,再由他亲手挂到墙上,这便算是第一天开始了太学的生活。
放牌点闸完毕,所有学生向堂内上首的教官们行礼作揖。礼毕,国子监祭酒将叶佐兰叫到前面与各位学生介绍,并宣布将他编入太学馆丽明堂。顿时,堂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太学馆的生员分配,历来遵循得是资历而非长幼的原则。寻常读书人,九年始有所成;然则,若真有聪敏睿智者,亦不必囿于固有的年限。
丽明堂乃是太学馆内中等程度生员就读的学堂,学生大多都有十*岁年纪。如今一个年方十岁的少年,竟然有资格入读丽明堂,这的确值得惊异。
然而教官的决定,学生们并没有质疑的资格。礼毕之后,所有学生原路退出维亨堂,与四门学馆的学生擦肩而过,接着往南前往学堂。
大宁朝的国子监布局,与前面几朝都有很大的不同。六学的馆舍并非彼此独立,而是分列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将国子监的中心——辟雍大殿围在中央。
太学馆位于辟雍之东,与孔庙之间隔马球场遥遥相望。站在丽明堂的檐廊上向外望,只见古槐参天、幽泉清芬,倒的确是个读书治学的好地方。
朝会结束后、讲课开始之前,尚有一段时间留给学生们整肃准备。叶佐兰按照洪先生的嘱咐,找到了自己的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他正想着先试一试笔的软硬,却见一群学生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年龄,出身,家族和居处——学生们的问题无非那么几个,叶佐兰也不多想,全部据实以告。
然而在得知他的父亲仅是一名六品的都水丞之后,有将近半数的学生选择了默默走开。
剩下的学生中有一人名叫陈志先,父亲陈寅官居正五品的都水使者,正是叶佐兰之父的顶头上司。他对于叶佐兰倒是颇为热情,不仅提点了很多细节,还让叶佐兰跟着自己进退行动。
叶佐兰正准备答应,这时候博士入了堂房,众人急忙散开,陈志先也赶紧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按照太学的规则,每个月的初一休息,初二、初三在维亨堂会讲;初四背诵会讲所涉及的经典;初五和初六两天,则由博士为学生们仔细复讲。
今日是初五,学生们整日都会在堂房内听博士复讲。叶佐兰知道自己是后来者,因此听得格外认真,就连课间也忙着誊抄墙上的手稿。如此半天下来,倒也没有遇上什么问题。
转眼间就到了晌午时分,学生们开始前往会馔堂用餐。这原本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然而叶佐兰却没想到,自己会在这再简单不过的事上,惹来麻烦。
膳厅设在号舍的西南角,可以容纳六馆千人同时就餐。叶佐兰猜想着用餐肯定会有一些礼仪,于是决定跟在陈志先身后模仿。可谁知道他刚刚在陈志先的身旁坐下,陈志先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会馔的座次,并非按照学馆堂房的顺序,而是与号舍的分配相同。所以,你不能坐在这里。”
叶佐兰愣了愣,一时无法理解地反问道:“难道说,这两者之间还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坐在陈志先身边的另一个人插话进来:“把话说白了吧,这里的座次是和伙食优劣直接相关的。”
“优劣?”叶佐兰愕然:“可我原以为这里的会馔都是统一烹制供给的,所有人吃得都一样。”
依旧是那第三个人回话道:“米饭腌菜鱼干,你想要吃得一样自然不是问题。然而有人家中愿意补贴点伙食钱,你也不能逼着人家和你一起,吃糠咽菜吧?”
这话终于令叶佐兰皱起了双眉。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我原以为太学馆是求学证道的地方,却没想见……第一天就遇上了这种与正道相悖之事。”
他年轻气盛,说话未免把握不住分寸。那学生被一个比自己小许多岁、背景又远不如自己的小儿教训,面子上自然有些挂不住。他正要发作,斜对桌的一个矮胖青年突然凑了过来。
“吃个饭而已,何必如此置气?”
矮胖青年居然打起了圆场,又亲热地搂住叶佐兰的身子,凑到他耳边说道:“我要是你,可不敢在会馔堂里闹出什么动静来。教官可不管谁是谁非,各打五十大板难道你会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