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宫里面是设了宴的,只不过秦昭一早就请了辞,并不打算入宫去赴宴。
对于那红墙之内,他总是心中难免抵触更多,有很多事情,是一早就注定了的,他没办法改变什么,到如今,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便只想要尽可能的远离那个地方。
他卸去兵权颐养在京中,皇帝为着广阳王府的这份儿尊贵,心中对他再如何忌惮,只要他不僭越,不出格,日子就总还是要这样安生的过下去的。
所以在秦昭的心里,宫里头未必是什么好地方,朝堂于他而言,也并非什么好去处。
这些年来,但凡是宫中的宴,他也一样是能推则退,真有那个闲工夫去看那些人虚以委蛇,去把那些堆砌了满脸假笑的恶心嘴脸看个够,倒不如在家里陪着孩子们高高兴兴的过个节。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年的元宵节,他会等来一个这样的客人。
魏业不只是不请自来,这时候的魏业,应该老老实实的缩在齐州城,掰着指头过日子,巴望着鸾儿早日行过及笄礼,好尽早奉旨嫁入齐王府,做了名正言顺的齐王妃,成为他最好的庇护,如此一来,他做下的这些恶事,也许就再不会有人去追究,而不是像眼下这样,突然出现在京城,出现在他王府门外。
第三百四十八章亏空三千两
这话倒是把堂下跪着的人吓的不轻。
是,三缄其口,又有什么用呢?
罪证要不是被拿实了,崔长陵也不会一到南漳,就先把他们收押了,这么些天过去了,不过堂不提审,栾子义几次三番的派人来威胁恐吓,他们不是没反问过,不管怎么说,尚没有把他们革职,就总是这么关着他们,叫什么事儿呢?
可彼时栾子义是怎么说的呢?
——叫收押你们的,是崔令君,你们同我说再多,问得我再多,我也只能说我不知道,不清楚。
你瞧,就是崔长陵叫押着他们的,可崔长陵又是奉皇命而来,他的所作所为,就是朝廷的意思了。
这会儿他们面面相觑,跪在最中间的男人,到底先抬起了头:“令君希望我们说什么呢?说我们没有贪墨银钱?还是说,我们这些人,都不过蝼蚁罢了,真正的元凶巨贪,另有其人,令君只管查去?”
他说完了,唇角的弧度是自嘲的,低下头去,又连连摇头:“朝廷没有实证,不会直接叫令君到南漳来,而做没做过,我们自己心里最清楚,早些日子,县令大人到过牢里,同我们说,参我们的折子,是御史裴季安上的,我们都不是傻子,官场上待的久了,这点子道理看得懂。”
他说到这儿才抬起头,认证去看崔长陵:“裴御史是什么样的人物,也值得冤枉我们吗?我们根本不必为自己喊冤叫屈,令君想叫我们认什么罪,我们全都认就是了,保不齐这样,还能叫陛下开恩,好歹看在我们并不是抵死不认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王羡听着他说了一大车的话,到后来才听明白,这是认命,也算是认栽了,他们做过的事情,只要崔长陵说得上来,他们就全都认,哪怕是崔长陵说不上来的,他们自己也都心里有数,不敢不认,更没什么好不认的。
这样的举止,倒像是坦荡,可他们真是坦荡吗?
王羡心下冷笑:“这位大人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陛下冤了你,是裴御史诬告了你,你行得正坐得端,从没干过那些目无法度纲纪的混账事一样,连我听了,都忍不住要为你拍手叫好,你真是好口才,屈居这南漳县衙数年,真是委屈了你!”
她张口就数落人,只把那男人说的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他目光不善的看过去:“太原王氏的小郎君,一等一的出身门第,你又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楚?”
“苦楚?你们有再多的苦楚,也不该贪墨朝廷的银子。”王羡嗤鼻不屑,“你说对了,我这样的人,是不知你们这等人的苦楚,可没法子——”她拖长了尾音,带着说不出的得意,“我生在太原王氏这样一等一的簪缨世族中,待得长成,又拜尚书令博陵崔不问门下做了学生,从我父兄,到我夫子,全都是一等一的出身,一等一的人品。大抵是我命好,上辈子积德积福,这辈子老天给了我这样好的命途,至于你们嘛——”
她一面说,一面托着下巴咂舌,眼中流露出的也全是怜悯:“这辈子黑了心肝祸害百姓,下辈子投胎做人,照旧没什么好。不过说来你们也算可怜,本来好好地官儿,好好的当着就是了,偏偏抱在一起去贪墨,所贪之数又并不是十分得多,还得孝敬别的什么人,等到出了事,拿了你们来顶罪,人家逍遥法外,照样过快活日子,死的是你们,活的是人家,你们心里就一点儿不委屈了?”
崔长陵无声的笑,嘴角上扬了须臾又拉平。
这丫头如今真是油滑的很,说的话分明难听,可字字句句又扎心,底下跪着的这些个……
他再冷眼扫过去,出身最高的,也不过庶族罢了,没有门第做保护,案子查清了结,没有人会替他们出头说话,凭陛下对贪墨的深恶痛绝,身首异处是躲不掉的了。
可是襄阳城中那些人呢?他们本就出身高门,有家族做保护,再不济也有姻亲做保护,本就是顺风顺水的了,贪了银子,还不会被揭穿告发。
崔长陵摇头叹息:“那你们上了堂,又打算说些什么呢?”他说着撇撇嘴,“既然栾县令到牢中见过你们,难道就没劝过你们,别硬撑着吗?”
那男人眉心一跳,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必定是个坑。
崔长陵大约太擅长给人挖坑了,挖好了,等着你往里跳,稍微一个不留神,你掉进去,还不知这坑是他何时挖的。
他回话,端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是以多了心。
抬眼看上去,发觉崔长陵好整以暇的在打量他,他心头突突的:“令君想问什么,我们就说什么,令君若不问,我们认了罪,要怎么发落,也全凭朝廷处置而已。”
“我问,你们就真的说?”崔长陵冷笑,须臾敛尽眼底锋芒,“那我问你——”
惊堂木一响,振聋发聩,崔长陵面上端的是一派严肃正经:“嘉和元年七月,南漳遇水,暴雨成灾,朝廷调拨赈灾银一万两,粮五千石,这笔银子,查到最后,仍有三千两亏空,不见踪影——冯大人,你是管着县衙银库的人,不如你来告诉我,这笔银子,去了哪里?”
王羡心下咯噔一声,他应该是想把事情往萧佛之的身上推了,是以她隐约猜得到,那平白不见的三千两赈灾银,应当是进了萧佛之的账上去,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昨日打发了鲍护,鲍护并没有来得及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是说等他想清楚了,要查谁,再叫他到跟前回话。
王羡百思不得其解,拧着眉低头去看他。
突然间她脑海中灵光一闪——那本名册?
崔长陵匆匆翻阅的那本名册,她也有斜了眼风去看,比他看的更加匆匆。
那名册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何人何时,贪墨所得银钱多少,可是过目不忘……
不,他不是过目不忘。
王羡心一个劲儿的沉下去。
原来从在名册上看见了萧佛之的名字启,他就决心,要动一动这位襄阳刺史了。
那头冯启功跪着的身形猛然一阵,肩头又是一抖,显然是受到了惊吓,而他面上闪过的,更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崔长陵一眼就瞧见了,也看出了他面上闪过的情绪是什么,一时间冷笑出声来:“你打量着,我到了南漳县这么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查?这话,也是栾县令告诉你的?”
冯启功下意识的就说没有。
崔长陵明白了。
看样子,县衙大牢里头关着的这些人,全都叫栾子义给骗了。
也是,要不是他这阵子不理会这些人,栾子义也没胆子扯出这样的谎来了。
怪不得方才叫他去带人来,他推三阻四,又有那许多的说辞,原来是前头扯了谎,眼下怕见了人,这个谎圆不回来。
崔长陵心下有了怒意,面上却并不显露:“说吧,那三千两的银子,去了哪里。”
冯启功又低下头,声儿也是嗡嗡的:“左不过是我们这些人贪了去,令君到了这会子,怎么还问这样的话呢?”他话音落下,方抬起头来,眼皮也掀了一掀,显得那样漫不经心的望上去,却又正好撞上了崔长陵审视的目光。
他所有的不经意,都是强撑出来的,好似那样的悠然闲散,能叫他心下不那样紧张。
可是当他与崔长陵四目相对,一阵压迫感无形之中直逼他面门而来,把他所有勉力撑着的轻松,全都打碎了。
冯启功一时跌坐下去:“令君问那三千两银子的亏空,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王羡身形一动,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到了如今这般时候,我把道理与冯大人说的那样清楚,冯大人上下嘴唇一碰,还是说不知道?”她声音有些尖锐,看起来很是激动,实则是叫冯启功这样的态度给气着了,“你在掩盖什么?又能够替他们掩饰什么?”
冯启功眉心一动,眉毛高高的挑起:“王大人如何就知道,我是在替什么人掩饰呢?”
这话好似反杀了王羡一手,可王羡这些日子跟在崔长陵身边,到底是进益了的,加之她本就有几分小聪明,脑子转的也快,轻易也不会落入他人的话套中,除非是她气急了失去理智,不然似眼下冯启功这样的一句话,压根儿就为难不住她。
“仅仅是嘉和元年七月一场暴雨,你们所贪之数就几乎近了朝廷赈灾银的一半,三千两银子不翼而飞,你们手上贪的,还得另算——”王羡昂首挺胸,抬高了音调,“冯大人该不是想告诉我,凭你的出身,你的官阶,有胆子私吞那三千两银子吧?你不是在替人掩饰,难道是替你自己遮掩罪行?事到如今,你又有什么好为自己遮掩罪行的?诚如你自己先前所说,如今老实些,说不得陛下一时隆恩,还会从轻发落你们,抵死不认,就能洗脱你们身上的罪名了?”
连崔长陵听来,都忍不住在心下为她叫好。
这丫头如今越发会说话,上道起来,比谁都叫人放心,真是个靠得住的女郎,就是仍旧有些稚气未脱,嗔痴喜怒,还是太容易带到面上来,一则容易叫人拿住她的短处,二则经不起人家三言两语刺激,一旦激怒了她,她就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顾了。
崔长陵眼底隐有了笑意,即便是这样的王羡,也依然是他的骄傲。
冯启功霎时间无可辩驳。
有些事儿不必王羡说出口,官场上待过的人,谁又想不明白呢?
打从一开始,崔长陵没开口说这个,就是为着心照不宣四个字。
这算是还给他留了余地和面子,说到底这次涉案的南漳县衙属官之中,当属他官品官阶最高,如今和昔日同僚手下人跪在堂下,崔长陵其实……
冯启功心中泛起一阵的酸涩来,他瑟缩着肩头,吸了吸鼻子:“令君今日已经很给我留面子,我心里都知道,这些话,是我不该问,也是我……糊涂了。”
崔长陵一扬眉:“你糊涂不是在今日——”他平心静气的,只是仍目光灼灼的盯着冯启功,“所以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愿意松口,不肯跟我说实话。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既然到了南漳,不查个水落石出,是不会轻易离开。栾子义到牢里见你们,应该和你们说了不少的话,但不知他有没有告诉你们,我身上,有陛下赐的一只白玉蟾,既有便宜之权之名,更有便宜之权之实。”
他说到这儿,眼中的灼然才褪去些许,换上七分平和来:“我记得你是先帝朝时就做了官的,在南漳也做了十几年的县官,我手上这只白玉蟾,是什么东西,你应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