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没了胃口,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面,眼看着全都坨在了一起,她愣是一口都没再吃。
崔长陵一直都留神着她,见她碗里的面都坨了,便停下了筷子:“还是觉得不好吃?”
王羡摇头说不是:“第一口吃下去觉得没滋味,后头又觉得蛮香的,没那么难吃。”
于是他就懂了。
手上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放,他索性也不吃了,长叹一声:“这世道不就这样吗?你算计我,我算计你。高门之中,儿女的婚姻大事,也能拿来做交易,我以为你该习以为常了。至于说曹祁斌和曹祁瑞兄弟……曹祁斌到底没想害他性命,走到今天这一步,焉知不是曹问修素日过分宠溺小儿子的缘故?”
“照夫子这么说来,这都是人之常情?”王羡哂笑一回,一个劲儿的摇头,“我觉得不是。陇西李氏那样的门第,便是不来与曹家结亲,难道谁还夺了他家的富贵不成?曹祁斌始终是嫡长,将来曹大人就算真想把曹家的一半家业给曹二郎君,也要看看巨野曹家的长辈们肯不肯。他既是嫡长,占着理儿呢,何须用这样肮脏的手段,坑害自己的亲弟弟?”
她是一片赤诚之心,只愿意看到这世上最美好的一面。
那些藏在阴暗之中的,她不是不懂,更不是不理解,而是不愿意用这些本不该存在的所谓常理,去宽恕这些犯了错的人。
诚然如她所言,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必要动这些歪脑筋。
许渡有些惊讶。很少见有人这样子明目张胆的反驳崔长陵,还能不惹恼了崔长陵的。
他一个庶族出身的郎君,尚且对这样的事情不觉得如何不妥,司空见惯这四个字,放在此处,正正合适。
照理说,王宪之这样的出身,虽说太原王氏不至于如此吧,但听见的、看见的,该比他多才对,怎么反倒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这样子反驳崔长陵?
他嘴角微动,便想要开口。
崔长陵显然是瞧见了,大概怕他言辞间惹恼了王羡,便拦在他前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我说的,也没有错。你瞧,这就是为人处事有所不同,你我二人所见所闻,也大不相同的缘故。我教你一场,并不愿拿这些阴暗腌臜之事来扰你心神,可既遇上了,也要提点你一二。你立于世,立于朝,将来这样的事情,少不了的,我既希望你始终秉持着一颗赤诚的心,绝不与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同流合污,又希望你能慢慢的习惯,习惯这世道上,诸如此类事情,太过稀松平常,明白吗?”
许渡简直是惊愕不已,这样的崔长陵,可太过于温柔了。
早年间崔长陵掌管廷尉府,是何等的雷厉风行,便是如今做了尚书令,也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他惜才爱才,却也没对谁这样子好言相劝过。
这个王宪之,命还真是好。
年纪轻轻,出身门阀士族,又有尚书令为她保驾,犹记得她入廷尉府的那一日,撇去她那位从兄不提,谢泠、庾子惠,这是些什么样的人物,竟也肯登廷尉府的门,替她撑腰,给足了她面子。
许渡下意识的看向崔长陵,这里头,恐怕多半还是这位尚书令的手笔。
三个人吃完了面,横竖王羡是没什么胃口,崔长陵也不哄着叫她吃,素面她未必吃得惯,加上曹家的事情叫她烦心,非逼着她吃,到了夜间积了食,还得她自己个儿难受。
于是崔长陵掏了钱结了账,又嘱咐了许渡几句,便同许渡分道扬镳,兀自带着王羡一路往尚书令府方向缓步而去。
王羡还是垂头丧气的,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头耷拉脑,看起来就很没精神。
今夜月色好,银盘又近了圆,人家说月朗星稀,一点不错。
崔长陵抬头望夜空,能瞧见的星太少,只有那么一两颗极亮的。
“十一娘,你从前不这么多愁善感。”
他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来,倒吓了王羡一跳。
她偏头看过去,却发现他并没有看自己,反倒仰着脖子望天。
王羡想了想,就跟着他一起抬头望天空,可是夜色茫茫沉如水,什么也瞧不见:“夫子看什么呢?”
“没什么。”他一面说,一面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身上,“你为曹祁瑞难过?”
她说是,又说不是。
崔长陵拧眉:“那究竟是,还是不是呢?”
她目色平静,吸气又平复了下,仰头看他:“夫子劝我的话,我听进心里了,但一时要我想开些,却有些难。李家的事情,我难以释怀,曹大郎君的事,就更难。”
她话音落下,知道崔长陵还是想劝他,就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我今日见到李夫人,她鞋头缀明珠。”
崔长陵是没仔细留意这些的,此事听她说起,哦了一嗓子:“据说圣人从前也很爱这个。”
“所以圣人从前,到现在,一直是人家的掌上娇。在陈郡是,进了王太子府是,入宫做了圣人,她还是。可是夫子,您见过圣人吧?被人真心实意呵护长大的人,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对不对?”她扬声问她,又说起荀嬿,“我和荀夫人常来往,很玩儿的到一起去,她那么大的人了,孩子一样的心性,有时候比我还要天真,这是因为什么?”
崔长陵已然隐隐明白她想要说什么,略叹息一声:“你觉得,李氏不是真正受李家偏爱,不过是她嫁到了曹家之后,李家做出来的样子,叫曹家高看她,不敢得罪怠慢她,又想着,陇西李氏这样抬举他们家,把心爱的女郎嫁给他们家,是吗?”
她说是:“李夫人眉头是化不开的愁绪,我一眼看见她,惊为天人。可何为天人?夫子,九重天上的仙女,历来是孤寂的。她像是开在高山之巅的那朵白莲,高洁、纯净,可她又是孤独的、冷傲的。我在李夫人的身上,看不到爱,这绝不是她嫁给曹二郎君十几年的时间中,就能磋磨成的。陇西李氏,若然真正爱重她,怎么会为她择曹二郎君为夫主,怎么会允许她的夫主,在娶妻之前,先纳一妾。”
第一百九十三章怜惜
崔长陵温热的大掌落在她头顶,眼底是一派温柔,要溺出水来:“你可以同情她,却不该为此垂头丧气。忙了一天,饭没正经吃上两口,为这个你怄气,面也不好好吃,不是累垮自己的身体吗?”
她躲了一把:“我想起这些没胃口,实在吃不下。”
“十一娘,李氏她……”他有些犹豫。
他心里一直有个怀疑,或许她之前也是知道的,也是怀疑过的,可人心就是如此,如今她把李氏当弱者看,就不愿意再轻易的去怀疑李氏。
诚然,李氏在陇西时未必受宠爱,嫁给曹祁瑞之后,又多年无爱无宠,甚至于十几年过去,她膝下没能得一男半女,王羡会同情她,是人之常情。
小姑娘在蜜饯堆儿里头长大的,家里头的长辈也好,兄弟姊妹也好,没有一个不疼她,不跟她好的,她说圣人和荀夫人,其实她自己不也是吗?
所以她更见不得李氏这样受苦,更何况,他也不得不承认,李氏的确貌美。
是以在王羡看来,天仙一样的李氏,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都是李家郎主的一番筹谋打算,牺牲了这个娇艳的女郎。
他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这些话了。
她那股劲儿正犯上来,他要是跟她细说李氏身上的疑点,只恐怕她一概不听,还要倒打一耙,说他黑白不分,冤枉好人。
崔长陵难得的纠结,一时叫了她一声,却不知道后头接什么话了。
王羡不傻。
最早的时候,她不是没怀疑过李氏,哪怕今儿个见过了李氏,心中疑窦仍旧在,只是不愿意想,不愿意怀疑罢了。
此刻见崔长陵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心中一软:“夫子有话不妨直说。我长了这么大,除了家中骨肉至亲外,最亲近的,便是夫子了,夫子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呢?”
“不是不能说,是怕说了你心里不受用。”他又去揉她小脑袋,可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了然,没逃过他的眼,“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夫子好像很惊讶?”她反问回去,“我就这样不长进,叫夫子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崔长陵顺着她的话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可你眼下这样怜惜李氏,一时叫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夫子怀疑她,而她也的确有动机杀曹二郎君泄恨,但是后来我又想,李夫人终究一介女流,且是个自小养在高门的女郎,”她说着撇嘴儿顿了下,“我今儿个见她那样子,举止端庄有礼,持重而又谦和,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从小就调皮捣蛋的。夫子你说,她如何杀的人?又如何知道这些道理?”
“这是个疑点,却不能说,她一定是无辜的。”崔长陵收回手,虚拉了她手腕一把,触及她娇嫩的皮肤,却又觉得有些凉,他下意识皱眉,“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这么凉?”
王羡啊了一声:“倒不是天冷,刚才许渡说起李家和曹家这些事,我有些心惊。”
这是心凉后怕啊。
崔长陵无奈,本想脱了外衫给她罩上,可想想她心结不解都是枉然,况且她身量小,自个儿的外衫披在她身上,她又撑不起来,全拖在地上,走个路说不得还绊脚。
于是他想了想,索性把她小手攥紧了手心里,倒像是个替她取暖的模样:“你也太没出息,听了这个就心惊害怕,把自己吓成这样。现在好些吗?”
王羡面皮一红,好在夜深了,这一路上光线略昏暗,谁也看不见她红了脸,就连崔长陵,都一时没留意这丫头闹了个大红脸。
她本该立时抽出手的,可不知怎么的,她贪恋崔长陵的这份温柔,他体贴的呵护她,叫她通体舒畅,说不出的志得意满。
这天底下,估计再没有谁能叫崔长陵这样上心的。
她见过崔长陵是怎么待崔净瑛的,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他都没有这么好的性儿。
故而她没抽手,任由他握着:“我没事,是夫子太紧张了。”
崔长陵浑身一震,又掩饰的极好,只当没听见:“李氏和胡氏其实差不多。胡氏背后,有曹祁斌怂恿指使,她给曹祁瑞气海穴下针,是曹祁斌出的主意,那李氏呢?你别忘了,胡氏说了,这大半年以来,曹祁瑞在曹大妇的威逼之下,每个月,少说有二十天都歇在李氏房中。既歇在她那里,吃的、用的,这些就少不得李氏来经手。”
经手了这些,就能解释的通,那些本不该曹祁瑞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是怎么进了他的肚子的。
王羡好看的两道眉弯弯的:“我不想怀疑她,这样是不是太任性了?夫子说过,在廷尉府办案,不能凭自己的喜好来,那样子容易有失偏颇。”
“你才多大,我虽这样教你,但也只是告诉你而已,往后的日子还长,慢慢来,总能变好起来。”他宽慰她,不想叫她伤心自责,“你心疼李氏,是你心善,再说这案子不是还有我吗?你不想怀疑她,就不怀疑她吧,我又没有真凭实据证实了,就是她害死了曹祁瑞,等到真拿住了,你再来自责,也不晚啊。”
王羡便笑了:“夫子你真好。”
崔长陵看她痴痴的笑,那模样憨蠢可爱,银铃般的笑声从她朱唇中溢出,一声声的打在他心头,直叫他一颗心,柔软的一塌糊涂。
他更把手心儿紧了紧:“傻样,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怎么不得意。
她有天下最好的崔长陵,有崔长陵最好的温柔以待。
“明日我还陪夫子去曹家吧?”
他当下便咦了一声:“你还要去?我当你今儿这样子不受用,从今往后都再也不想见曹家的任何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