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红颜祸水
可这世上的事,又哪里来的公道二字呢?
魏鸾听来周余的话,心下便一味的想要发笑。
周余的确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这么说来,既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周氏。
说穿了,他不敢攀咬周氏,怕张氏在这公堂之上同他过不去罢了,可是他又不能一张口就去替周氏辩解什么,毕竟黎晏的那几句话,实则是给周余挖了个坑,不是周氏,就是他,不论他怎么说,好似都不对,但是没想到,周余这样机敏,这一番话说的,连魏鸾都要忍不住为他拍手叫好了。
不过他说的并不对——倘或这世上还有公道两个字,她前世又何至于被陛下赐下一杯毒酒,还连累的父兄不得善终呢?
魏鸾嗤笑出了声,其实声音不算大,她小姑娘家,说话做事都惦记着矜持两个字,一言一行都要大方得体,话不会大声说,笑自己也不会十分大声的笑。
只是这堂上静默的可怕,她这一笑,才钻入了众人的耳中去。
周余当下便沉了心,径直的跌入了谷底去,倒也不为别的,就只是这位齐王殿下,太把魏家二姑娘的话当回事罢了。
魏鸾这样嗤笑,分明是对他那些话不屑一顾,她都不屑一顾了,那就更不必说齐王殿下……
周余嘴角抽动了一回,目光已经转投向了魏鸾坐着的方向。
然则他未问出声,到了嘴边的那些话就被黎晏的问话给堵回去了。
“公道嘛从来都在人心里,官府也不是还你公道的地方,周余,你张口闭口要公道,那陈昱卿和陈家的公道,又叫哪个来还?”
黎晏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明显不好,甚至是带着三分怒色的。
打从周余和张氏相继上了堂,他就没表现出生气和愤怒,其实杜启崖也觉得意外,这么长时间了,除了当日黎晏叫人压着陈昱明上堂时,为着陈昱明嘴里不干不净的,又伤了魏鸾在前,黎晏曾把愤怒挂在脸上,其余的时候,哪怕他能够真切的感受到,黎晏此时是生气了的,却也都没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的端倪来。
人家说宫里头长大的孩子,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便是黎晏这样受宠的,不也是这样的吗?
这会子为周余三言两语,怎么就面露愠怒之色了呢?
杜启崖想不通,魏子期侧目望上去,自然也是想不通的。
只有跪在下头的周余,是没工夫细想高台上那位殿下究竟在想些什么,而眼下对他来说,齐王殿下口中所说的,陈家的公道,又与他何干呢?
周余心中不服气,到了这种时候,也自然的敢带到面上来的。
陈家的公道既然是与他无关的事情,到了这种时候,他要替自己分辨说话,自然是无可厚非,而这位齐王殿下,又凭什么一张口就来连声的指责他呢?
还有这个张氏——
其实要说来,最可恨的,还是张氏,齐王如今这样子,也不过是听了张氏的话,只当是他眼红了陈家的那份儿家业,要给他外孙挣出来个好前程。
所以最可恨的人,便是身边跪着的张氏。
到如今这时候,周余也承认,从前是有亏待了张氏的地方的,但是诚如齐王所说的那般,她跟着进了陈家之后,所得到的一切,其实都应该感谢他,如果没有他,她又从哪里得到这些。
想到了这一层,周余便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他一时偏过了头去看张氏,眼睛里恨不能喷出火来,灼热的目光,几乎要把张氏给看穿了:“我究竟是有哪里对不起你?周家又有哪里克扣了你的或是少了你的?就是锦儿,打小长这么大,跟她亲娘都不如跟你亲,她始终惦记着你奶大了她的情谊,到如今,是谁教的你这样,竟是要毁了我们周家,也毁了锦儿的!”
周余越说越来劲,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说到激动时,他手臂一抬,指尖正对着张氏,眼见着那指尖儿朝着张氏的脸上越靠越近,大约是要戳到她面门上去的。
上头杜启崖生怕他激动之下做出糊涂事,公堂之上逞凶伤人,那罪名可大可小,现在牵扯到陈家的命案呢,他要伤了人,或是把失手把张氏给伤的重了,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那可就说不准了,如此一来,这罪名就大了去,黎晏便是要说他是有意杀人灭口,也不为过。
要说来周余是死是活,和杜启崖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只是衙门口几句话,实在叫杜启崖提心吊胆,即便这是周余自己的过失,但他仍旧怕到最后周余疯狗一样的攀咬他,他又何苦来呢?
倒还不如这时候提醒他一声,叫他离张氏远一点。
于是杜启崖黑着脸一扬声,呵斥左右衙役:“眼见着人都要打到张氏脸上去了,你们是死人吗!”
等到呵斥完了,他才板着个脸,一本正经的又教训起周余来:“这是公堂之上,殿下尚且没问完话,哪里就容得你这般放肆,眼里简直没了人了,混账东西!”
倒也是周余自己个儿的反应快,在被左右衙役压制住之前,就先收回了手,而至于杜启崖因何这样拔高了音调来呵斥住他,他此时心下也是了然的,到底还是心存了五六分的感激。
不过脸周余都能感觉得出来,杜启崖明着是呵斥他,实则是在偏袒他,向着他,这么着叫他收住了手,不就是怕伤了张氏不好交代吗?
不要说黎晏了,就连一旁坐着的魏子期和魏鸾兄妹二人,对视了一眼,心中也是惊诧不已。
他们与这位湖州知府打交道也有些日子了,况且魏鸾从黎晏的口中,还听说过不少杜启崖的往事,至少在魏鸾的眼里头,杜启崖平素是个极其谨慎的人,算不上谨小慎微,但是慎重二字,绝对是当得起的。
便拿这次的案子来说,他仍旧有胆子贪银子,且还是陈家和孙家两头银子一起拿,但在对孙昶的处置上,他却迟迟没有动作,是既不愿意得罪了孙家,又不愿意因为这件事情和陈家真的闹翻了。
一直到黎晏带着他们到了湖州,其实回头过来仔细的想,杜启崖是早就有心把这烫手的山芋给扔出去的,但是他从没有表现出来过,反倒是等着黎晏登了门,一张口从他那儿接走了这烫手山芋。
而那天——魏鸾一时眯着眼陷入了沉思当中——那天杜启崖也没有表现出分毫的喜悦,反倒觉得权柄移于黎晏手中,他心里头有些许的不服气,只不过是敢怒而不敢言罢了。
这般做派,真可谓是滴水不漏了。
可是今日呢?
堂下跪着的这个周余,与他不过泛泛之交,况且湖州的案子,很有可能就是周余折腾出来的,而叫他作难了这么久。
杜启崖有这样好心的吗?还在这时候出言去提醒周余?
果然黎晏对杜启崖是没什么好感的,也并没有打算给杜启崖留什么面子和余地,嗤笑着点了点面前的桌案,那惊堂木又在他手上走过一趟,轻轻的举起,轻轻地落下,一切都只是轻轻地,唯独惊堂木落案时发出的声音,是一声闷响,直冲着杜启崖的面门而去。
杜启崖没由来一阵心惊,下意识地望向黎晏。
黎晏似笑非笑,嘴角隐约上扬着:“杜知府看起来很关切周老爷的样子,又或者,是我想多了,你关心的,其实是张氏吗?”
他扬着音调径直的问到杜启崖的脸上去,丝毫不怕他下不来台:“我怎么瞧着,你这不像是呵斥周余的模样呢?今日倘或周余在公堂上,当着我还有你杜大人的面,失手伤了张氏,我便要治他个藐视公堂的罪名,更怕他泰半是为了杀人灭口而出的手。反倒是杜知府你这么一拦——”
黎晏啧声咂舌,那一双眼在周余和杜启崖的身上反复的来回游走,把他二人皆看在眼中,不停地打量着。
到后来,他索性收回了目光,便只落在杜启崖一人身上而已,更多出三分的探究和三分的审视:“你在帮他。”
最后那句话,是黎晏沉声说出口的,听来平平淡淡,可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每一个字都透露着笃定。
杜启崖是在帮周余,这毋庸置疑。
只是杜启崖不承认,也绝对不会承认。
待到黎晏话音落下,他便立时开了口,说出的是矢口否认的话:“殿下实在是多心了,下官又何必要帮他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拿眼角的余光去扫地上跪着的周余,可是后头的话,仍旧是对着黎晏回的:“周余如果真的存了杀人灭口的心,那便是死上千百次也不为过,先是指使奴才买凶杀人,现在见事情败露,被殿下您给拿住,公堂之上还有心杀人灭口,那他便简直是丧心病狂!”
杜启崖咬重了话音,似乎是在努力的表达着自己心中的不满,而那些不满堆积起来,他没地方可以发泄,正好黎晏又说了这样的话,实则是冤枉了他,这一时间便成了他的宣泄口。
他呼吸急促起来,呼吸声也渐次变的重起来:“下官在任湖州知府前,干的就是刑名,好些事情,见的原也就多了,对他们这样的人,没什么好包容的。更何况,如果把陈家和周余放在一起比较——”
他又望过去,开口倒是坦荡:“便是下官不说,殿下心里也清楚,自然是陈家同下官走的更近,也就更亲近一些。现在受害的是陈家,下官又何必要帮周余说话呢?”
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道理,且看起来是那样的合情合理。
然而从一开始的时候,黎晏就没觉得杜启崖是个什么好人,是以他眼下说了再多,为自己辩解再多,黎晏也只是觉得,这个人巧言诡辩,实非良善敦厚之辈。
不过杜启崖会矢口否认,也原本也就在黎晏的预料之中,毕竟没有人会傻到当堂承认庇护了周余这样的人。
黎晏坐在那里,目光是一直都落在杜启崖身上的,他的神色变化,还有眼神的明暗几变,黎晏全都看在眼中,乃至于杜启崖到后来越说情绪越是激动,黎晏也全都尽收眼底,只是仍旧无动于衷罢了。
于他而言,这就是做戏,是杜启崖特意做给他看的一场戏。
便如杜启崖自己所说的,陈家和周家,他自然与陈家更亲近一些,但是当日他也同魏鸾说过的,杜启崖如今是要明哲保身,想把自己从这摊子烂事里头抽出来,做个清清白白的互助哦知府了,不然那天他带着人到陈家去,也没必要把什么都推的干干净净,连句内情都不敢跟陈正廷讲。
黎晏嘴角越发上扬,只是把这样的话放在心里,来日有的是机会好好的同杜启崖清算这里头的一笔账,但不是眼下就是了。
于是黎晏拉长了尾音,长长的哦了一嗓子:“如此说来,果真是本王想多了,冤枉了杜知府。”
杜启崖脸色微变,知道不好,黎晏并没有听进去他的任何解释,打心眼儿里就认定了他就是在帮周余的,他会自称“本王”,便可见目下是动了肝火了。
接下来……接下来不管周余再说出什么,他都不能再插话了。
时至今日,黎晏对他仍然心存芥蒂,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黎晏对他这样的态度究竟是从何而来,可是他知道的,他的明哲保身大抵没什么用,总有一日,黎晏是要和他秋后算账,且是把湖州这笔烂账,好好清算的——现而今有了冯正北和张氏的供词,孙昶的罪就算是洗刷干净了,放人只是早晚的事,可是这案子到底没过去,当初他但凡仔细的追问,也不会叫孙昶在牢里吃苦受罪,还叫孙家搭进来那么多银子。
这笔账,黎晏是要讨回来的,替魏家二姑娘,慢慢的讨回来。
杜启崖眼风扫过,正好是魏鸾坐着的方向——红颜多祸水,眼前这一个,尤其是个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