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另有用心
黎晏果真是了解她的。
眼下连她大哥都显然吃了一惊,站在那里几乎目瞪口呆,好半天也只是丢出鸾儿二字,那音调明显的上扬,充满了难以置信。
其实又有什么好惊诧的呢?
魏鸾垂下眼皮,交叠在一起的小手攥了攥自个儿的衣角下摆处。
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一点也不奇怪才对。
她知晓舅舅和舅母做得不对,也为此生气过,齐娘当初还一个劲儿的劝她,唯恐她气坏了身子。
可那又怎么样呢?
如果说陈家清清白白,又或是她表哥素来都是没轻没重,一向孟浪轻狂,那她便也觉得没什么了,横竖不知轻重的人,早晚也是要给自己招惹祸端和是非,如今只是得罪一个陈家,失手杀了陈家人,拿他一条命抵出去,是他自己的命数,合该他自己受着,也省的将来祸闯的再大些,连家里头一并连累。
然则现下最要紧的,是陈家原就心怀鬼胎,一贯都不是什么清正的人家,要说一身正气,那同陈家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她之所以把这样的心思掩起来,并不是真的以为,杀人偿命——这里头总归分了情形不同,如孙昶今次这般,惩处是该有,可他真的就该死吗?不要说陈家是不是真的动了手脚了,哪怕是没有,他陈昱卿当街强抢民女,那不是仗势欺人的?叫人碰上了,一时失手把他打死了,真的就那么罪不可恕?
恐怕未必。
但是从一开始魏鸾就知道,她父兄无心救人……爹就算了,连大哥都觉得不该插手不该救,如此一来,她连个商量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心思,自然也就不能再开口,不然叫爹和大哥以为,她是小女儿柔肠一副,心太软,还要胡闹缠着他们想法子救人,平白的给爹和大哥增添烦扰。
至于黎晏嘛——这样的事情原就与他无关,在他的眼里,何时能够看到一个孙昶了呢?可是她开口,他就势必会想尽办法满足她的要求,而这是她所不愿的。
诚如她现在说的,黎晏这是把烫手的山芋从杜启崖手上接过来,一个弄不好,连他自己的名声都会被连累。
陛下是不会对他怎么样,可如若是失了民心的事,小惩大诫总归少不了,好歹是要给湖州百姓一个交代的。
魏鸾轻咬着下嘴唇,一直低着的头,终于又抬起来:“你说的不错,你也很了解我,其实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怀疑过,只是我尽力的掩饰,从不敢表露分毫,连你也差点叫我糊弄过去,以为我真的不想救人。”
黎晏无声的叹息,她眼底的伤怀他不是看不见:“你怕麻烦别人,难道也怕麻烦我吗?”
“这不是麻不麻烦的事儿。”魏鸾摇着头说并不是这样,“这十几年来,有什么事是我跟你开不了口的,又有什么是我怕麻烦了你的呢?”她一面说,一面去回想,临了了,又补了两句,“你自己想想就知道是没有的。我表哥的事情,我只是不想连累你名声受损,我要是开了口,你当然能保住他一条命,陈家在湖州再如何一手遮天,难道你出面要保人,他们家还能闹翻了天不成?”
所以她今次会生气。
黎晏悬着心提着的那口气,略略松下来:“那你信不信我呢?”
魏鸾如何不信他?可是她难免会担忧……
那头魏子期一直是黑着个脸的,打从黎晏说出那句“你想救他”,他的面色就再也没舒缓下来。
他不懂,看着那样懂事的魏鸾,怎么会一直存了救人的心思呢?
然则这会子还在街上,且黎晏也在,他不好多说什么,怕话说的重了,魏鸾面上挂不住,黎晏就更要给他使脸色,于是他吞了口口水,再三的忍耐,到底把那些已然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回了肚子里去。
魏子期吸了吸鼻子:“殿下要案子的卷宗,又说了这么一大车的话,如果我没猜测,殿下是想完成鸾儿的心愿,救下我表哥的?”
黎晏翻了个眼皮,确实是没什么好脸色,丢了个白眼过去:“不然你以为呢?”
魏子期简直是在说废话。
他要不是为着魏鸾的这份儿心,怎么可能从杜启崖手上把这案子接过来。
他难道不知道这个是麻烦?要救人,还要保全名声,要紧的是魏鸾的名声,他要周全的便很多。
陈家再怎么不敢惹他,这样的杀子之仇,人家家里又不是没气性的,等将来案子了结,那说什么不还是凭他们一张嘴?
黎晏嗤了声:“我不为了救人,何必费这些事儿。”
魏子期呼吸一窒:“那殿下今日大闹陈家茶楼,也是为了这个。茶楼中那样的布局,殿下笃定了,一定会有陈家人在雅间旁听,为的就是听那些嚼舌根的话,只是今日碰上殿下的运气又好,遇上的正好是那个有勇无谋的陈昱明,反倒愈发成全了殿下,径直闹到了府衙去。见了杜知府,殿下亮明身份,再把这案子要过来,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
黎晏面上全是坦然,事情到了眼下了,他当然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他甚至能猜到魏子期后头会问什么——
故而他把肩头一耸:“其实你们也不必想的那样多,陈家素日在湖州,未必是什么好的,至少陈家兄弟几个,尤其是这个陈昱卿——”他啧了两声,“浪荡公子,人家能说他什么好?我自然有我的分寸,孙昶本来也不是不能救,只不过……”
黎晏拧起眉头来,不再看魏子期,连带着语气都柔和下来:“阿鸾,你舅舅和舅母,是不是也没告诉过你们,去岁孙昶把湖州茶叶价格压低了三成的事情?”
魏鸾点了头,这事儿她的确是不知道的,今天在堂上听见陈正廷说起,她也吃了一惊。
现下黎晏问起来,她又少不了想替孙昶辩白几句:“可表哥有这个本事,能叫湖州的茶农心甘情愿的把手上的余茶卖给他,买卖嘛,本来就是各凭本事的,人家的买卖既谈成了,陈家又眼红个什么劲儿呢?再者说,今年表哥来收茶,可没按着去年压低人家三成的价格吧?照理来说,孙家也不算是亏心做买卖的,当初生意不景气,傻子才会按往年的价格来收茶,难不成陈家就那样大度,会照往年的价格给茶农?”
黎晏忍住了笑意,这丫头倒好了,眼下把话说开了,知道她一心是想要救孙昶了,就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他不过问了这么一句,她倒一大堆的话来替孙昶开脱说情似的。
他摇了摇头:“我没说孙昶办的不对,今日堂上陈正廷说起,我便在想,他这个话几分真几分假,陈家当初又抱着什么心态做壁上观——其实咱们心知肚明,谁也不是傻子,陈正廷自个儿说了那番话,大抵也没指望我能听进去。”
魏子期一撇嘴,心说那是了,有鸾儿在呢,陈正廷又不是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还能指望你听进去,心疼心疼陈家的遭遇了?
只是他又不懂,既不是说孙昶这事儿办的不够敞亮,为何又眼下问起来?
要救孙昶他是不情愿的,说到底只是加深和陈家之间的仇恨与矛盾,孙家却未必真的感激他们什么,他也不是几年前的那个他,有些心思放下了,现如今只想魏家能更好一些。
是以魏子期顿了须臾:“殿下问这个,又不是为了指责表哥办事儿不敞亮,那是觉得,我舅舅和舅母今次到齐州,却嘴里没多少的实话,殿下觉得他们为人不够坦荡吗?”
“多少有这么个意思,而且我们应该去见一见孙昶。”同魏子期说起话,黎晏总是少了耐心,敷衍更多,不耐烦的情绪在脸上都能瞧得见,“你舅舅舅母说了谎,却不知他们还瞒了多少事,说来也有趣儿,他们是为了救孩子的,却还要在你们这里扯个谎,倒也不怕耽搁了救人。”
魏鸾瞧他这幅神情模样,生怕两个人再起了争执,于是赶在她兄长前头开了口:“你想问出什么呢?”
黎晏脸上这才又有了笑意:“你不是说了吗,只怕去岁那些茶农茶商,也是心甘情愿把茶叶卖给你表哥的。既然是这样,那你表哥为人处事就应该还算不错,至少和这些个茶农交情不错。而且按陈正廷说的,恐怕这些个散户,和陈家相处的并不怎么融洽。我们少到湖州,不大清楚湖州究竟是如何的,只是我想来,陈家以往一家独大的做生意,只怕没少做欺负人的事儿,压人家的价儿,不像是你表哥干的事儿,倒更像是陈家干的。”
魏鸾眼睛略一眯,没多会儿的工夫脑子就转过了弯儿来。
她拖长了音调哦的一声,面上全是了悟:“要救人,还得让湖州百姓说不出什么,便是陈家说破了天,我表哥能活着,如若变成了合情合理的一件事,今后就省去了许多麻烦。”
他说是,眼底是笑意,更有欣慰:“你很聪明,也懂得我心中所想。”
“但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魏子期那里眉头紧锁,“殿下想的,是问一问表哥,去年来湖州谈生意的时候,如何说通了那些茶农,而孙家收回去的茶叶,又都是从什么人手上收走的。既是做茶农的,多少有些家底,在这湖州城中,勉强说得上话,回头要放人,有他们帮着,能省很多麻烦和力气。可是殿下怎么不想一想——今年生意僵住了,现如今到了五月份,新茶都没收上来,表哥为这个在湖州待了快两个月,现在还闹出这样的事情,为的是什么?”
黎晏面色一沉:“是那些茶农不敢得罪陈家。”
魏子期说正是:“他们是有心把茶卖给孙家的,但还要在湖州立足,从前被陈家压着压惯了,也压怕了。这茶叶卖给了孙家不打紧,怕的是将来陈家报复,所以陈昱卿价未必给的十分高,却仗势欺人不许他们卖。殿下瞧,他们果真没有卖,便足可见陈家在湖州的震慑力了。现在殿下想通过这些人,帮着您一起救下我表哥——”
他拖了拖尾音,其实声音里带着些许的不屑,那样的意味虽然不浓郁,却不是听不出来。
魏鸾倒吸口气:“大哥。”
她低声叫,黎晏脸色也越发难看:“如果照你说的,杜启崖也不敢拖延这么久了。”
魏子期说的是正经道理,他心下也明白,要想真正叫那些茶农松口,承认了孙昶为人是坦率直爽的,今次杀人真的是失手而已,绝非蓄意谋害,那只有打压的陈家难以再似从前那般。
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又正好顺了魏业的心意吗?
魏业要的是什么,他早就跟魏鸾说过,眼下魏子期这么一番话,怎么听怎么像是逼着他做这样的决定呢?
黎晏连声咂舌,两只手往身后一背,终于正视起魏子期:“子期,你说这样的话,又有没有私心呢?你是在告诉我,陈家一日在湖州做着‘地头蛇’,我想救了人还保全名声,就一日不可能。我想做成的事,只有先打压了陈家,才能做得到办得成,至少在那些茶农的眼里,有齐王撑腰,便不怕陈家来日寻衅,或是将来难在湖州立足。子期,你真的是为救人做盘算,还是另有成算呢?”
魏鸾的一颗心霎时间揪起来。
黎晏话里有话,且那一层意思,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早在离开齐州前,她就知道了的。
只是她不清楚,大哥又是否和爹的心思一样呢?
人家说父子连心,这么多年来,大哥跟着爹东奔西跑,是不是早就真的和爹是一条心的,无论什么事……
生意场上的阴谋诡计,她不想知道,更没有兴趣接触,但爹和大哥好像一直都把她算计进去了吗?
魏鸾攥在一起的小手愈发攥紧了,刚养起来三两分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手心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