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方这次回京师,主要是因为父亲的祭日临近,而袁着自从那年诈死去从军,也是第一次回来。
毕竟如今边境的形势比较稳定,所以一些军官可以轮流休假。
两人在军中是好友,结伴同行,回来也有几天了,今日便想着聚一聚。
没成想在路上被人被拦住了。
“二位,我家郎君有请。”
四年过去了,当年血气方刚的杜方,早已是稳健沉着的将军,自然不会像从前那般轻率了。
随着张让的指引抬首望了望,刘志倚在窗前,含笑向他举了举酒杯。
杜方顿觉五雷轰顶,他这辈子最囧的糗事,恐怕就是当街调戏一名男子的往事了。
当然,事后他也隐约知道了刘志的身份,彻底断了念想。
此后父亲被害,他也受到了大将军梁冀的追杀,幸而同袍们袒护,将他藏了起来。
直到陛下亲政,才恢复了亡父的名誉,他也官复原职。
对于陛下,他是感恩不尽,也下定决心要报效君恩,为国尽忠。
但……
再次相遇,依然觉得囧得无地自容。
袁着却没认出他来,毕竟那次刘志去见他时,是化了妆的,后来恩师袁盱给他写信,言明了陛下救他的整个过程。
也是从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自己私自上疏弹劾梁冀的行为,到底有多愚蠢。
不但愚蠢,更是自私任性之极,害了父母家人不说,更连累了从小待他亲厚如长辈的左一道。
更是让恩师为了他铤而走险,幸好最终安然无恙,否则他万死难辞其咎。
这一切,若没有陛下的深明大义,睿智仁慈,如今他只怕骨头都能拿来敲鼓了。
杜方虽然脸色大变,仍然强自镇定地拱手回道。
“劳烦前头引路。”
袁着不由得十分好奇,不就是个容貌出众的年轻郎君么?
要知道,杜方可是个面对千军万马都泰然自若的铁血男儿,何至于此?
不一会儿,二人就出现在雅间中,刘志打量了一番,两人的气质都有明显的变化,硬朗了许多。
“见过……郎君。”
杜方拱手,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明知陛下是微服出行,肯定不愿意暴露行踪,只得含糊其辞。
几人分宾主坐下,袁着暗中观察,对面两人都是容貌出色,气质不凡,但明显以刘志为主。
最奇怪的是,主家竟然没做介绍,而杜方也丝毫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实在是不合常理。
不过,今时今日的袁着,早已今非昔比,不可能贸然出口询问,只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这位是南顿侯,你应该不认识吧。”
邓演是杜方离开京城之后才崭露头角的,二人如果不是旧识,便没可能见过面。
又回头对邓演笑道,“衍成,这位是故太尉杜公的次子,如今在段纪明麾下任左军将军。”
杜方的糗事,邓演早听说过,刘志自己并不当回事,反而觉得好笑。
不过此事只有少数人知道,毕竟传出去于陛下形象不利,而且杜方也容易被人攻击。
“杜将军,在下对杜公钦佩不已,杜氏更是一门忠烈,幸会!”
南顿侯虽然在朝廷没有实职,但谁不知道他妹子邓猛深得陛下宠爱,本人也很得赏识。
何况邓演自身行事低调,在外名声不错,任是朝廷一品大员,见了他也得给三分颜面。
“南顿侯客气了。”
袁着也跟着见礼,邓演却似乎对他并不陌生,“袁校尉别来无恙?”
弄得他一愣,“怒袁某眼拙,实在想不起来,何时与君侯会过面?”
邓演笑道:“那年袁校尉被梁贼暴尸七日,邓某也曾去看过热闹,所以认得。”
他说得自然,可袁着察言观色,感觉没那么简单,特别是刘志,总感觉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偏偏他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二位自辽西来,对北境形势,可有何感想?”
刘志临时起意召他们过来,可不是为了叙旧,他只是想知道,这些戍守边疆的青年将领,是如何看待那边局势的。
杜方略一沉吟,小心地措辞,“如今北匈奴摄于陛下之威,比前些年老实多了,并不敢轻易南下骚扰。
只是……”
见他犹豫,刘志端起手中的酒杯,鼓励地一笑,“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过是几个朋友把酒闲聊罢了。”
杜方本性豪爽耿直,只是这些年的经历让他变得谨慎了起来,骨子里还是那个耿介忠直之人。
“这些年北匈奴内斗不断,争权夺利一盘散沙,可自从收复鲜卑和乌桓之后,担心大汉继续北伐,如今竟然已经达成共识。
现在,其单于将王庭军队扩充了一半,整日训练士卒,还与乌孙等国求和,联手抗汉。”
刘志点点头,北匈奴的情况他都知道,杜方的担忧不无道理,也代表了一部分边境将领的看法。
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北匈奴,等他有了防范,再想攻打,代价可就太大了。
毕竟北匈奴人一直彪悍善战,又全民皆兵,这一耽误,搞不好永远失去了收复匈奴之地的机会。
刘志也没打算给他解释,毕竟谁也猜不到,大汉将来的发展会到达何种地步。
等到真正的国富民强,大汉铁骑将坚不可摧,到那时候一个北匈奴算什么?
早晚都是他碗里的菜,没必要现在花那么大代价去攻打。
如果为了提前打通丝绸之路,近一两年,他可能会先对乌孙等国动手,因为这条道路在他的计划中太重要了。
关系到将来大汉经济的发展方向。
发展陆运比发展海运要容易多了,大汉的底子太薄,要想发展海上贸易,困难实在是太大了。
即使他有这个想法,近十年内也绝不可能实现。
“尔等只要守好北疆,先把辽东辽西之地给站稳了,就是大功一件。”
在古代历史上,历朝历代开疆扩土的不在少数,但刘志认为打下来不难,难的是如何守住。
决定攻打辽东辽西之地,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开拓边疆,而是为了缓解土地兼并,顺便解决边境上的威胁。
而匈奴自从分裂之后,偏居苦寒之地,名义上统一,实际上由几个大部落联合执掌。
这样的北匈奴,只要大汉自身强盛起来,根本不足为虑,在刘志的心中,早不把他们当作真正的对手看待了。
所以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发展经济,国富则民强,民强则兵壮。
何况他发动战争,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借着这个机会扶持武将集团,用以平衡士大夫集团对他的压力。
到目前为止,土地兼并实际上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世家阶层也仍然是这个国家的中流砥柱。
若不是他军权在握,又没有动摇世家的根本利益,哪里会有这短暂的平和期。
但这些政治上的考量,与杜方等这些武将无关。
他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守护国土,无条件服从国家的安排。
幸而武将世家大多衰落了,所以他们才会抱团取暖,与文官集团相抗衡。
而且由于近百年来,难以再出功勋世家,所以大汉世家对从军的热情,可以说是降到了冰点。
像杜方和袁着这样,明明出身文官集团,却偏偏跑去从军的基本都是异数。
如今的边军之中,有大量寒门出身,甚至是平民出身的军人。
他们更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也更能接受刘志的新政策。
袁着见刘志口气很大,心中越发怀疑,能够让南顿侯如此毕恭毕敬陪伴之人,这天下恐怕非一人莫属了。
联想到自己的经历,当初陛下若不是微服出访,也不可能碰巧救了自己。
当下心中十分激动,皇帝对他而言,不仅仅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刘志今日本就喝了不少的酒,此时已经有些兴致阑珊。
“杜公祭日的时候,也代我祭一杯酒。”
杜乔与李固不同,他登基后,两人曾经相处了半年,杜乔的刚正不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多谢郎君记挂,方感激不尽。”
杜方肃然起立,长揖到地。
父亲蒙冤九泉,若不是陛下为他正名,恐怕到如今都会背着污名,死不瞑目。
直到他二人已下楼走远了,袁着才悄悄问道。
“这是宫中那位?”
杜方瞪了他一眼,“知道就好,他出游之事,可要守口如瓶。”
虽然早已猜到刘志的身份,但得到证实,袁着还是百感交集。
“我知道,打死也不会乱说的。”
两人相视一笑,他二人惺惺相惜,肝胆相照,自然都明白对方的心意。
至于当初袁着那个好朋友,所谓的名士郝絮,如今早没人再记得了。
当初他与袁着同去投军,走到半路上,因为挨不住辛苦,心里又着实不愿意去当兵。
所以便与袁着分道扬镳了,当时他一个通缉犯,也不敢声张,便改名换姓混迹于底层。
如今,早已泯然众人矣,不复当年那副矫揉造作的名士派头。
刘志回到宫里,屁股还没坐稳,便有人匆匆来报,皇后梁女莹病危,想见他最后一面。
说实话,这两年刘志差不多已经把她给忘了,若不是此时有人提起,还真完全想不起来。
梁女莹被迫为太后守陵,心中自然不甘不愿,百般郁结于心,忧愤成疾。
除了不给她自由,不让她走出皇陵之外,其他吃穿用度方面,刘志道也没有刻意刁难她。
平日里也是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她原先侍候的宫女也都跟了过去,生病了也还是派了御医专门为她诊治。
奈何心病难医,梁女莹缠绵病榻,拖了一两年,最终还是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听说她快要死了,刘志微微愣怔,忽然间便想起当年在永乐宫初见的情形。
梁女莹一身红裳,青春鲜活,彼时她还只是个娇纵任性的少女,并没有如后来那般刻薄寡恩。
他们两人之间,也许从一开始便注定了,不可能长相厮守。
微微一叹,刘志摆了摆手,“你去跟她说,朕会以皇后之礼下葬,不提她往日罪孽。”
至于见面,就没那个必要了。
他们之间走到这一步,早已经恩断义绝,再见面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还有,她若是想见梁家人,可以满足。”
等梁女莹走后,整个梁氏家族便只剩下梁不疑一家人了,这也算是他对梁太后的一点报答。
当天晚上,皇陵那边就传来了消息,皇后梁女莹薨了。
她的死无声无息,并没有在大汉朝廷掀起波澜,曾经不可一世,权倾天下的梁氏家族,就此正式落下了帷幕。
虽然刘志仍然以皇后的规格下葬,但却一切从简,也没有在宫中停灵举哀。
只是下了道诏书,正式宣布了皇后的死讯。
对于朝廷来说,唯一的震动便是,梁女莹一死,后位便空了出来。
本来大家一致认同,肯定是贵妃邓猛,不仅有陛下唯一的女儿刘华,也是宫中唯一资历和威望都匹配的女人。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传出了昭仪田觅怀孕的消息。
田觅自从入宫之后,便十分受宠,短短半年的时间,一路从才人升成了昭仪。
其父兄家人也都受到了赏赐,可见圣眷正隆,而且刘志登基五年来,一直没有儿子。
这也是整个朝廷的心病,最近几代帝王都是子嗣稀少,而且还大多短命,接连几任都是藩王继位,直接导致了太后临朝,外戚专权。
每到朝政更迭之时,都能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所以无数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了后宫之中。
原本几乎所有人都支持邓猛为皇后,但此时形势逆转,许多人的态度又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都想等田觅生下这个孩子再说,若是能生下个皇子,那朝臣们到底支持谁,还不好说。
郾太后自然也十分关心,特地将刘志召来询问。
“天子准备立谁为后?”
刘志笑道,“自然是阿猛,她执掌后宫多年,才德兼备,最合适不过了。”
郾太后一听也放了心,“我还以为你会选田昭仪呢,那孩子……也不是说不好,但身子娇弱,心思又重,恐不是长寿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