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珏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与秦过只认识了几天,但是这个人好像有魔力一样,轻而易举地让他褪下所有的壳。
医生说,他的小腿及足部可能永久丧失触觉、痛觉、本体感觉。如果预后不好,可能大腿也会失去感觉,也可能不会。
他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情绪,但是如蛆附骨跟随着他的疼痛时时刻刻提醒他,不一样了。
怎么会一样呢,快濒死的时候,他就知道,尊严这东西其实很脆弱。
躺在病床上,思想会和躯体分开。他感受到似乎有东西在切开他的皮肤,身体变得千疮百孔。而随着镇痛药物的失效,疼痛越来越加重,让他清晰地感到残缺,只剩下两团虚浮的重量。
他睁开眼睛,看到白惨惨的房间。医护进进出出,灯光下的人影幢幢。
活着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很难的事情。
很难熬,哪怕打了止痛药,也依旧会有疲惫的钝痛感觉。
最可怕的不是疼痛,而是清醒的午夜时分,当所有感官都被黑暗放大,绝望不是突然袭来的海啸,而是一点一点蔓延灵魂而上的。
在车祸后,他感受着大家的痛惜,在知道自己不是姜家的人的时候,只有一种解脱。
他从小被作为继承人培养,在很长的时间里,他学习的都是精英教育,优胜略汰之下的观念是残酷的,就像在自然界当中,残缺的动物会自然地被放弃一样。
姜母的眼泪是因为姜珏而流的吗?
如果眼泪是为姜珏而流下,为什么还要这样恳求他原谅姜盛?
他知道自己很难痊愈了,一切都失去的时候,其实并不是最难熬的。
最难熬的是失去的过程,以及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无力。
但秦过是不同的。
他真挚热烈的就像天空中的圆日,让他一下子溃不成军。或者秦过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所有人,他认识秦过的时候,就一直是残缺的。
于是在秦过这样炙热的关怀之下,一切无所遁形。
他被秦过抱着放到卫生间,姜珏觉得自己一定是疯掉了。在他的记忆里面,从来没有人这样抱过他,但是他却又觉得这个怀抱很熟悉。
少年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力气大,学习能力也很好。
秦过目不斜视,帮他褪下宽松的家居服裤子,把他放好之后,然后安安静静的背对着他。
姜珏坐在那里,紧张地头皮发麻。
这很正常,他告诉自己,如果他需要一个护工来照顾他,迟早需要面对……他要好起来……
可是他却如此无力,有一种被剥夺了生存能力的无力。
姜珏蜷缩起手指,半晌,他有些颤抖着说:“我……没有办法……”
“姜先生,我可以转过来吗?”秦过依旧背对着他。
姜珏停顿了一下,缓慢地回答:“……可以。”
一旦有一个突破口之后,好像并没有那么难以启齿。
转过来之后,秦过的视线没有乱动,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姜珏的眼睛。青年的眼睫半垂着,薄薄的眼睑上面细微的血管错乱,轻轻颤抖的睫毛让他的呼吸紧张又无措。
秦过半蹲着伸手,轻轻的把他揽进怀里。
少年的气息灼热,姜珏僵硬地任由他动作,感受着秦过和他的脑袋错开,彼此靠在彼此肩膀,这个姿势很奇怪,太奇怪了。
奇怪到姜珏失去身份之后的半年后,突然萌生了一种他有了新的身份的感觉。
然后一只灼热的手缓缓地按在他的小腹上,隔着衣服,都烫的他一个激灵。
“姜先生,放松,不要怕,”少年的声音就在耳边,因为靠得近,他说话的时候胸口震动,姜珏似乎隔着薄薄的皮肉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没有办法放松,他死死地握着手指,一时间不知道是羞耻还是难受,绷紧着身体就像一把弓弦。
“姜先生,您第一次见我,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帮助我?为什么要我上车?”秦过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问。
在想什么?姜珏当时没有想很多,只是看到这双眼睛,就觉得那种浓郁的生命力快要透过注视灌注进来。
生机勃勃的眼神。
很美丽。
就像姜珏很多年前,观看着纪录片,在那片还没有消失的绿洲里,山林中那样漂亮的花豹。
纤细的力量感,蓬勃的生机,以及锁定猎物时候认真的漂亮瞳仁。
他咽了一口口水,秦过一只手轻轻按揉着他的腹部,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我当时就觉得,您对我真好,”秦过的声音依旧温柔,轻轻地在他耳边说,“我还想,要是能再见到就好了……”
“然后我就接到了电话,您不知道,那一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你来找我,”少年灼热的温度熨帖地说,“我觉得一定就是你,我知道的。”
“花是给你的,姜先生,没有别人,只有你。”
姜珏的眼尾染上绚丽的红色,他觉得手指都在发麻,死死的抓着衣角,声音凶狠却有些哽咽:“不要说了——”
秦过闭了嘴。
落针可闻的呼吸之间,淅淅沥沥的水声缓缓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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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抱着回轮椅上,姜珏都闭着眼睛不再说一句话了。
秦过也没说话,他只是跑来跑去给姜珏放洗澡水,拿衣服,再准备好泡澡的所有工具。忙活了一阵,他还将姜珏推到主卧的浴室:“姜先生,你自己可以的对吗?我定了三十分钟的闹钟,到时候我再来叫你好不好?”
姜珏沉默的自己挪到浴缸边,秦过还在门边说:“姜先生,不要锁门,我怕你出意外。”
姜珏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稍微点了点头。
他也是回来之后才会自己泡澡的,没有什么大不了,他告诉自己。
今天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他可能应该更坦然一些。
他不应该觉得这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因为秦过太自然了。
闭了闭眼,姜珏缓慢地脱衣服,再借由手臂的力量缓慢地爬到浴缸里。
恒温浴缸让他昏沉,但是他还是谨记秦过只给他三十分钟。
泡了一会儿,他又缓慢爬起来,这时候他就该庆幸自己还有些力气,以及本身也不胖。
缓慢地套上浴袍,他再缓慢地挪到轮椅上,时间刚好三十分钟。
秦过敲了敲门,他便回答:“好了。”
“姜先生,我刚才为你整理了一下床铺,你现在想去躺下吗?”
没有什么想不想的,姜珏现在也干不了什么别的,于是点点头。
秦过一点都不在意他的冷漠,将他推出去之后,还为他吹头发,秦过终于如愿以偿地摸到了姜珏一头柔软的头发,栗色的发在秦过的指尖蓬松起来。
秦过做这些好像很顺手,一副伺候人习惯的样子,动作干脆利落,帮助姜珏换好睡衣,再把人一把塞进被子里:“姜先生,你等我,我先去收拾一下。”
秦过以最快的速度把浴室收拾干净,再以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然后拿了两个热水袋风风火火又闯进了姜珏的房间。
“腰还疼吗?我问了医生,因为今天一早陪你去检查的时候,医生没有发现病理性的问题,说是肌肉疲劳性疼痛,可以热敷一下缓解。”说着,秦过走过去,扶着姜珏半躺起来,塞了一个热水袋到他腰上,“你试试,会好些吗?”
姜珏半垂下眼睫,开口:“谢谢。”
秦过还没完,另一个热水袋塞到姜珏的两只腿的膝盖窝:“姜先生,谢早了,我还没完事儿。”
姜珏觉得这个人实在是精力旺盛,这一通下来脸不红气不喘,于是也安静地任由秦过把他的裤腿一路往上撩起来。
原本就瘦弱的腿,肌肉看起来已经有些萎缩了,皮肤也是惨白的。
他不太喜欢别人的触碰,有些僵硬地看着秦过握着他的脚踝。
“医生说,你的腿需要维持关节活动,我帮你按一按好不好?”秦过问着好不好,上手却快得很。
姜珏麻木,心如止水。
更离谱的事情都干了,现在按摩一下腿,也没有什么好矫情的了,于是他也就任由秦过在那里捣鼓捣鼓,而且少年这手法特别娴熟,看起来经常给别人按腿的样子……
小腿依旧没有什么感觉,但是腰部的疼痛确实因为熨帖的热水袋而缓解了。
灯光下秦过依旧是那副样子,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显得多情又撩人,认真垂下眼睫的时候弧度也漂亮,双眼皮的褶皱深深,睫毛也长,像蝴蝶振翅一样。
像小太阳一样的人。
少年离得很近,他的味道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盖过来,似乎连长久以来困扰他的疼痛都被压盖过去了。
秦过握着姜珏的脚踝,如玉一样的脚踝骨骼感明显,骨节精巧,踝关节隆突凸起的弧度都刚刚好。薄薄的皮肉里面细细的血管清晰,红色与青色交织,蔓延到脚背,就像艺术品一样,像树的根须脉络,细腻地攀爬。
好漂亮,漂亮死了。
“你……”
秦过垂下眼睫挡住瞳仁里面浓郁的喜爱,嘴上还是镇定的说,“我有小名,我的小名叫承玄,你可以叫我阿玄。”
姜珏在心里默念了这个名字,颤动一下睫毛:“阿玄。”
“嗯?我在呢。”秦过扬起一个笑容,“我会帮助你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