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毒的弧线
梧桐树影在泛黄的墙纸上晃动时,江小满总会想起奶奶布满老年斑的手。老式台灯在习题集上投下椭圆光斑,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他听见奶奶在厨房熬中药的咕嘟声。\"等考上清华,你爸妈准要抢着接你去北京。\"奶奶总爱用银汤匙搅着褐色的药汁这么说。
钢笔是奶奶临终前塞进他手心的,笔帽上刻着\"1978年先进工作者\"。此刻这支笔正在月考数学卷上画出完美的抛物线,江小满盯着最后一道大题,保姆张姨在门外第三次催促:\"你爸说今晚有应酬,钱放餐桌上了。\"
新租的学区房飘着劣质墙漆的味道。书架上并列着两个水晶相框:左边是父亲搂着穿中学校服的他在颁奖典礼,右边母亲牵着穿公主裙的小女孩在迪士尼。相框中间夹着张泛黄的满月照,那是全家最后一张合影。
除夕夜母亲突然来电时,江小满正用圆规在草稿纸上画同心圆。电话里传来小女孩银铃般的笑声:\"哥哥快点来呀,妈妈给我买了会发光的仙女裙!\"出租车穿过满城烟花,他抱紧装着年级第一奖状的文件袋,文件袋边角被手指捏得卷曲。
母亲的新家在翡翠湾八楼。水晶吊灯下,穿香奈儿套装的母亲正在牌桌上推倒麻将:\"清一色!\"她的钻石耳坠晃得江小满眼花。穿背带裤的小女孩跑过来拽他衣角:\"妈妈说哥哥来了就有人陪我玩拼图啦!\"
餐厅飘来佛跳墙的香气时,江小满数着拼图碎片上的小羊图案。第三十二块碎片始终找不到归宿,就像他在两个家庭间流转的十七年人生。突然响起的欢呼声惊得他手指一颤——母亲抱着小女孩在落地窗前看烟花:\"宝贝快许愿!\"
十二道鎏金餐盘摆满红木圆桌时,江小满的帆布鞋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水痕。穿定制西装的男人数着人头摆放象牙筷:\"算上陈局长刚好十二位。\"母亲涂着车厘子色指甲油的手突然顿住:\"小满要不...厨房还有饺子?\"
阳台的推拉门漏进一丝寒风。江小满看见玻璃上自己呼出的白雾,忽然想起去年奶奶咳在纸巾上的血花。楼下的车流像发光的溪水,他摸出那张始终没机会展示的奖状,背面用函数公式计算着风速与坠落时间。
钢笔坠地时溅出的墨汁像朵扭曲的鸢尾花。在身体划出抛物线的瞬间,江小满终于看清那道始终解不开的亲情函数——当变量x(成绩)趋近无穷大时,函数Y(爱)的极限值始终为零。
钢笔坠地的声响被淹没在觥筹交错中。江小满张开双臂时,校服口袋里的准考证被风掀起,上面还沾着张姨早上煎糊的荷包蛋油渍。下坠过程中他忽然想起物理课学的自由落体公式,终于明白人生轨迹就像这道抛物线——无论初始速度多么完美,终究要坠入冰冷的地平线。
八楼阳台的钢化玻璃还残留着指痕,那是江小满用冻僵的手指画的函数图像。抛物线最高点处凝结的水珠正沿着玻璃蜿蜒而下,像极了奶奶临终时眼角那滴要落不落的泪。他忽然很想用钢笔把这些水痕收集起来,就像收集每次家长会后父母匆匆离去的背影。
二十年后的清明总在下雨。许美琳蹲在储藏室整理旧物时,忽然从迪士尼相册里掉出一块拼图碎片。塑料片上的小羊图案边缘发黄,背面用铅笔写着\"2018.2.15\"。她想起那晚厨房里孤零零的饺子,想起丈夫说\"外人不能上主桌\"时的理所当然,想起自己悄悄在儿子碗底埋了鲍鱼却被保姆倒进垃圾桶。
江淮生至今保留着儿子最后那张数学卷。被茶渍晕染的抛物线旁,有行小字挤在装订线里:\"当重力加速度取9.8m\/s2,从27米高空坠落需要2.34秒。\"法医说孩子着地时仍紧攥着钢笔,笔尖穿透掌心,在柏油路上划出五厘米的弧线——和他当年在离婚协议上的签名弧度惊人相似。
翡翠湾的监控录像显示,那个穿蓝白校服的少年在空中划出23.6米的标准抛物线。保安老周说像极了正月十五的烟花,只是坠地时没有绚烂的火光,唯有钢笔里残存的蓝黑墨水,在雪地上绽开一朵墨色鸢尾。后来总有人看见深夜八楼闪烁的光点,物业说是玻璃幕墙的反光,清洁工却信誓旦旦说见过穿校服的影子在解数学题。
十年后附中扩建时,工人在老槐树下挖出铁皮盒。生锈的盒盖里压着二十三张生日贺卡,每张都写着\"祝小满生日快乐\",落款从\"妈妈2001\"到\"妈妈2023\"。最底层的奖状背面,褪色的墨水勾勒着亲情函数图像——Y=1\/x的曲线永远在靠近坐标轴,却注定不能真正抵达。
雪落在江淮生花白鬓角时,他忽然读懂了那个未完成的公式。原来有些抛物线不需要求解,就像有些爱从诞生之初就注定要坠向永恒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