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毅晚上陪着父母住在村里,田长云领着儿子来到东厢房。这厢房里有个土炕,曾经是田毅爷爷离开老家前安睡的地方。如今,蛛网如薄纱般垂挂在漏风的窗棂上,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清冷的月光透过屋顶瓦缝,洒落在炕席上,交织出一片片银斑,远远看去,恰似一张破碎的存折,承载着岁月的痕迹与家族的记忆。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田毅却被隔壁传来的一阵剧烈咳嗽声惊醒。他下意识地摸起枕边的Zippo打火机,借着那微弱的火苗,摸索着来到堂屋。只见田老七蜷缩在条凳上,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正专注地糊着纸盒。每糊好一个纸盒,他能挣3分钱,即便这样,一整夜他最多也只能糊200个。“农业税还差83块6毛呢。”老汉一边说着,喉咙里还滚着痰音,“粮仓库说了,国庆后就得加滞纳金。”田毅这才注意到,条凳腿上绑着麻绳,想必是田老七怕自己在糊纸盒时打瞌睡,不小心摔倒。
天还未亮透,墨色的天空中还闪烁着寥寥几颗残星。田毅跟着拾粪的田大壮穿梭在村落间。晒谷场上,堆着的稻谷已然霉变,那些被粮仓库拒收的三级粮,如今只能用来喂猪。走进村小学,黑板已经裂成了三块,用来书写的粉笔,也只能用烧焦的树枝替代。田毅在黑板上算式“2003年农业税 = 280斤稻谷”的旁边,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恰好覆盖住1998年的欠税记录。来到井台边,六个妇女正共用半块肥皂,她们提及丈夫在广东辛苦挣来的汇款单,都被信用社扣下拿去抵债了。
清晨5点23分,田长云端着一碗红薯稀饭走来。那陶碗的缺口处,凝着一层可能已有十年之久的猪油渣。田毅默默掰开馍馍,就着这有盐无味的红薯稀饭吃了起来。
就在这时,天刚蒙蒙亮,田家祠堂前,田家长辈们正围坐在一起磕烟灰。突然,一阵汽车引擎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一排豪车缓缓驶来,整齐地停在晒谷场边缘。领头的是一辆红色保时捷卡雷拉Gt,碳纤维尾翼上还凝着晶莹的露水。
“这些铁壳子比生产队的拖拉机还扎眼。”田老三的旱烟杆在指间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烟灰顺着他那藏青粗布褂子缓缓滚落。那辆全球限量1500台的跑车,此刻正喷吐着热气,仿佛要将晨雾烫出一道道扭曲的裂痕。何洁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鞋优雅下车,红色裙摆随风飘动,轻轻扫过保险杠上的泥点,在晨光的映照下,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与此同时,奔驰350的镀铬车门也同时打开,王强穿着鳄鱼皮鞋,稳稳地碾过田埂上的碎瓷片。这个身着纪梵希西装的男人,解袖扣的动作犹如在小心翼翼地拆除一枚定时炸弹。他身后,十二个拎着公文包的年轻人迅速形成标准的雁形队列。黑色别克君越商务车的玻璃上,映出祠堂斑驳的门神画像,显得古朴而又神秘。
“尼玛……这兔崽子又显阔!”田长云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准是自己儿子安排的。
果不其然,田毅快步来到田氏祠堂。在众长辈惊讶的目光中,他从保时捷卡雷拉Gt下来的何洁手中,接过那把钛合金钥匙,转身朝着祠堂边的众人走去。
“爹,给您请安。”田毅的膝盖稳稳地跪在地上,姿势比族谱里记载的任何一代子孙都要标准,额头深深地触碰到地面。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田毅缓缓抬起头,大声说道:“全村农业税总额:¥12,384.50。爹,这钱我来垫。但我有个条件,让欠税户跟我签劳务合同!”
王强在田毅话音刚落时,手中的金属搭扣在寂静的氛围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当他掀开皮质密码箱的刹那,一股猩红的浪潮裹挟着浓郁的油墨味扑面而来。田老大手中的铜烟锅“哐当”一声坠地,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火星。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恰到好处地在成捆的百元钞上切割出一道道金色光带,将整个祠堂映照得金碧辉煌。
上午九时,祠堂里早已挤进了二百余人。田毅站在光绪年间所立的“急公好义”匾下,背后的LEd屏正滚动播放着成都春禧大厦工地的实况画面。
五十万现金沉甸甸地压在祭祖用的柏木供案上,崭新钞票的油墨味,渐渐冲淡了供桌上霉变米糕散发的味道。
王强指挥着员工,将整箱五粮液的酒液缓缓倒在地上,酒液顺着地面的裂缝,渗进地砖之中,与历经三百年的香灰混合在一起,酿成了一种褐黑色的泥浆。
四个身着旗袍的迎宾员,在祠堂天井摆出如同人体模特般优雅的姿势。她们腿上水晶丝袜反射出的光芒,灼烧着田家光棍们的瞳孔。
田毅从族老手中接过线香,轻轻点燃,袅袅烟雾在他头顶盘旋汇聚,形成一个神秘的漩涡。
“在座的叔伯兄弟姐妹们想必都还记得,1995年,祠堂差点就被粮站拿去抵债。”他一边说着,指尖轻轻划过供桌的裂缝,那里还嵌着当年按手印的卖契残片,“那天,我幺爷爷揣着从祠堂偷出的铜香炉,一路赶到成都,换回了三百块钱,才交上了农业税。”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窸窣声,几个老人不禁抹起了眼睛——那年秋收颗粒无收,田毅幺爷爷田广禄带着大家跪在镇政府前的场景,至今仍深深烙在他们的记忆里。
“光绪二十三年,田家先人甚至不惜卖血,才换回了祠堂的梁木。这梁上的每一道蛀痕,都像是田家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岁月年轮。1995年幺爷爷带着大家保住了祠堂,那时我在作文里写道‘毕业后要挣大钱修祠堂’,老师批我‘痴人说梦’。”
田毅说着,突然用力撕碎手中的黄纸,王强立刻上前点燃碎片,灰烬缓缓飘向祖宗牌位。
“现在,我把这个痴梦烧给祖宗看!”
田毅单膝跪地,缓缓展开合同书,王强则端来一个盛着祠堂泥土的陶盆。
“和我签合同,指印就沾这盆里的土按下去,让祖宗看着咱们兄弟一起去闯荡市中心!”
“每月800块底薪,公司给大家交五险一金,要是受了伤,公司会兜底。”田毅仰头望向几位皱纹最深的叔公,神情严肃地说道,“但有三条铁律——绝不能沾赌毒,每月必须寄200块孝亲费回家,祠堂大祭的时候,必须请假回来!”何洁适时地亮出打卡机,补充道:“回来一趟补贴30块路费,算公假。”
田大壮刚要举手,田毅突然对着祠堂横梁大声喝道:“田家第七代孙田毅,今日带着兄弟们进城讨生活,祖宗在上——”他猛地抓起酒碗,将酒液泼向青砖地面,酒液迅速渗进砖缝,仿佛是他立下的血誓:“要是混出了头,就回来给祠堂铺上地暖!要是折了,我田毅也会把兄弟们的骨灰盒送进祖坟!”
田广禄刚想开口,田毅随手甩过去两捆钱,说道:“这十万给祠堂修屋顶。”
签约台就设在祠堂天井,五十八份合同整齐地铺在光绪年的石磨盘上。
田毅要求每个签字者,都要先给牌位敬香:“让祖宗看着你们做选择。”田大壮按手印时太过用力,血渍透过宣纸,在“每月探亲补贴30元”的条款上结成了一块褐斑。有个青年偷偷藏起印泥,被田毅发现后,直接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喝道:“红泥钱从你工资里扣!”
何洁则在一旁现场演示工资袋的厚度:十张百元钞用红绳精心捆扎,恰似祠堂除夕夜供奉的“长命缕”。田三婶突然冲了出来,伸手就想去摸钞票,结果被员工架住,她嘶声喊道:“让我摸一把!摸一把顶我卖半年鸡蛋!”
王强搬出指纹打卡机,钢化玻璃屏上清晰地映出田大壮妻子浮肿的脸。为了凑齐农业税,她接连流了三胎,此刻正盯着“包吃住”的条款,仔细掐算着能省下的口粮。
当田毅跪请族老见证这一切时,田长云突然发现,儿子的左耳少了一块肉——那是田毅二十二岁大学毕业说要做生意时,被他一气之下用火钳打的。此刻,那残缺的耳廓在香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恰似被岁月啃噬的祠堂雕花。他不禁想起2000年那个暴雨夜,田毅开着奥拓回来送钱,自己却因为田毅做生意的事,气不打一处来,把钱扔进水沟,还大骂“脏钱”。此刻,那沓泡烂的纸币,仿佛在铝合金箱里重新复活。
五十八个青年按照古法制作线香:从祠堂后山采来艾草粉,再掺入新米浆。
田毅将第一支香,小心翼翼地插进父亲捧着的陶罐里,说道:“这罐香灰,我会埋在公司门口,就算是田家在成都的分祠。”说完,他转身对着幺爷爷田广禄,深深地作了一揖,说道:“三年内,我一定带着族里的兄弟回来,捐一个电子阅览室,鼠标键盘的线,都要缠在祠堂的梁上。”
当天夜晚,八辆别克君威在晒谷场整齐地排出一道钢铁长阵。五十一双母亲的手紧紧扒着车窗,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缝补衣物留下的棉线。穿着胶鞋的青年们,紧紧攥着褪色的搪瓷缸,缸底沉着母亲偷偷塞进的咸蛋,蛋壳上还沾着灶膛的灰烬。引擎轰鸣声中,有个穿着千层底的少年,突然跳下车,朝着祠堂的方向,“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额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暗红——那里,曾是他父亲交公粮时摔碎的陶罐留下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