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暄暄眼睛红了,是很复杂的情绪,觉得不解、觉得害怕、觉得困惑震惊和被指责否定的委屈,她把头埋下去。
季漻川回想着刚才几个警察的表情。
他不确定他们究竟是由于所谓的游戏的影响,像消失的记录一样忘却那段记忆;还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宁愿保持缄默、甚至自我欺骗。
他倾向于前者,也许也不是“忘记”。
而是某种淡化、降低权重,使已发生过的大案变成记忆浪潮里一捧不起眼的小水花。
——这个莫名其妙的游戏,需要维持它在现实中的合理性,才能顺利地继续下去。
而很快,他又注意到一个细节——所有的案件都和徐暄暄脱不开关系。
因为她负责派出所里大半的文书记录。
其他警察可以说记不清这件事、不确定那件事,只有徐暄暄不可以。
她记得每一件事都真切地发生过,她深入地、反复地参与着大量的幕前幕后工作,她是他们中最不可能尝试自我欺骗的人。
而一旦游戏需要继续保持合理,又无法避免“最不合理”的徐暄暄,它也许就会……
季漻川觉得更棘手了。
他靠近徐暄暄,小声说:“暄暄,要不……你也别管了?”
徐暄暄没有吭声。
季漻川缓声:“这件事确实非常古怪,已经远远超出你的职责范围了。”
“再查下去,你也许……”他顿了一下,“你也许会遇到很危险的事情。”
他并不擅长说服,但他有足够的耐心,他知道谈判的技巧,他在短短几秒钟里构思出了严密的逻辑与论据,他有信心可以劝说徐暄暄。
他温声说:“暄暄,你抬头,你听我说。”
季漻川做好了准备,他想好了怎么面对徐暄暄的质疑或是犟嘴。
但他万万没想到,四目相对的一瞬。
他看到的是女孩哭红的眼睛。
……
季漻川瞬间哑然。
他少见的仓皇无措,手忙脚乱地找出纸巾。
“你,你怎么哭了啊。”
还哭得很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表情恶狠狠的,好像要把世界撕出一个大洞。
徐暄暄抹掉眼泪:“你好意思说!”
“你什么意思啊?你之前说的话,是骗我的吗?”
“不是会支持我的决定吗?”
徐暄暄要伤心死了:“你和他们一样吗?你也觉得这不该是我能管的事情?你也觉得我是在自找麻烦?”
季漻川底气不足:“我是想保护你。”
徐暄暄一下就不哭了,盯着季漻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季漻川:“……”
季漻川好震惊,甚至后退几步,难以置信:“暄暄,你骗我。”
徐暄暄说:“你昨天还怀疑吴小米要杀你,今天就和他一起出门,态度转变得那么快。”
“我肯定要怀疑你。”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徐暄暄要掏手铐了:“景止,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都老实交代出来!”
徐暄暄威逼利诱,季漻川宁死不屈,嘴非常严,就是不说。
徐暄暄简直想把季漻川抓起来关进去,偏偏季漻川还低眉顺眼站在身边,眼巴巴的。
“暄暄,别生气了。”
徐暄暄最后只能无能狂怒:“你给我等着!别让我抓到你的把柄!”
季漻川头疼。
季漻川是有心理准备的,直接把徐暄暄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摘出去,肯定非常不容易。
但他还是想挣扎一下。毕竟一个全是莫名其妙死法的游戏明显更瘆人。
季漻川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吴小米竟然比他先一步到。
他在季漻川家里躺着,听见开门声,坐起来,声音含含糊糊的。
“你怎么才回来啊。”
吴小米说:“刁薇姐让我跟你说,别老忘了送花。沈老板会催的。”
听见沈朝之,季漻川头更疼了:“吴小米,你和沈老板熟吗?”
吴小米说:“啊?”
季漻川说:“你觉不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吴小米吐出一口血。
季漻川:“……”早点习惯吧。
他走近几步,发现吴小米在嚼刀片。
舌头早就烂了,口腔裂成一块一块的,但是表情非常淡定,脖颈前伸,像个大鹅,但是露出回忆的神情。
吴小米说:“要说熟,感觉也不太熟。”
“沈老板那个人,脾气挺……挺那啥的,”吴小米说,“人应该算个好人,就是好像脑子不太好。”
季漻川神情更复杂了。看来大家都知道沈朝之是个神经病。
那他跟神经病认真就没必要了。季漻川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双微微弯起的眼。
……不行,还是觉得不对劲。
吴小米在吞刀片自杀,动作迅速果断。
他告诉季漻川死而复生的速度其实可以自己控制,大概相当于死前心里记挂着快点活,再次睁眼的速度就会非常快。
由此吴小米进行了一系列自杀行为,非常有效率。
小册子上已经写了二十来条不同的死法,看得出吴小米是真的殚精竭虑,也快要弹尽粮绝了。
“……还有什么死法啊。”
吴小米仰天长叹:“苍天啊,一百种,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多不同的死法吗?”
他又歪过脑袋,阴恻恻地盯着季漻川:“景止,你是不是还在偷懒?”
季漻川很没骨气:“我不敢。”
吴小米说:“又不疼,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季漻川不要:“我害怕。”
吴小米不理解:“害怕啥啊?不是,你就当这是个游戏!你打过电脑游戏吗!”
吴小米随手抓起桌子上的碎刀片,话语真挚:“你就当都是假的,一场刺激的体验而已。真的,你信我,很快就能过去了。”
季漻川神情严肃,开始觉得吴小米可能也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就算是“假的”,一个正常人也会这么热衷、甚至似乎是享受地不停自杀吗?
对此吴小米的解释是:“我们得抓紧完成一百杀的任务啊!”
他给季漻递刀:“景止,你早晚也得迈出这一步的。”
季漻川还是摇头,很坚决,很犟,把吴小米气得说脏话:“你真是没有责任感!一点团队精神都没有!”
吴小米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又来找季漻川,有点扭捏。
“景止,你陪我出去一趟吧,我买点东西。”
他不好意思地说:“钱不太够,你、你先借我点呗。”
季漻川说好。
吴小米带他到了附近的一家五金店。
是很讲究的一个老店,门口的阶梯还铺着毯子,挂了叮叮当当的金铃铛。
吴小米叫老板帮他找一些工具,俩人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季漻川自己逛了逛,忽然,被货架深处一个东西吸引了注意。
是条极其精致的铁链子。
大约有腕口粗细,老绿漆,盘起来像条漂亮的长蛇,末端雕刻云纹。
季漻川看它被单独陈列在一个亚克力盒里,觉得它应该是什么重要的老物件。
往上一看,架子上方竟然还有条迷你版的,细细长长,也是盘成一圈,但是末端拴了个小金铃铛。
季漻川仰着脑袋,凑近想看个仔细,后头忽然伸出一只手。
“……太太也想要?”
沈朝之把小的那条链子抽走了,叮叮当当的。
“太太,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季漻川悚然:“沈朝之,你走路没声音的。”
沈朝之打量着紧紧贴着货架的季漻川,忽然莞尔,低头,吐出的气却是凉的,擦过季漻川耳边。
“我原本想说,是太太出神了,才没听到的。”
季漻川说:“那你……那你现在想说什么?”
沈朝之幽幽说:“我忽然不想骗太太了。太太说得没错,我走路,确实没有声音。”
“太太不猜猜为什么?”
季漻川觉得被沈朝之笼罩了,非常没有安全感,很紧张地说:“因为你步态特别好。”
沈朝之先被逗笑,嘴角陷下一点弧度,又长长地噢了一声。
“太太害怕我。”
“没有呀。”
“太太心里在想什么?”沈朝之问,竟然有些温和,“觉得我是鬼,正在腹诽我吗?”
季漻川当然不可能当面承认。
他理所应当觉得沈朝之也会否认的,但万万没想到,沈朝之忽然伸出手,锢住他的下巴。
季漻川震撼地发现自己不能动了,从头到脚。
卧槽。
这年头,卧槽。鬼装都不装一下的吗?
他拇指戴着的翡翠又冷又硬,随着指尖的移动在季漻川脸上游走。
季漻川出门时戴了个鸭舌帽,似乎是嫌帽檐挡视线了,沈朝之轻轻一拍,鸭舌帽就松了。
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季漻川,像是要一口气看个够,越看越满意,眼底沉沉的,忍不住低头。
季漻川条件反射地闭眼。
……没有被亲。
沈朝之鼻尖亲昵地抵住他的,额头也缱绻地蹭蹭,漂亮的瑞凤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帽子歪了,露出他柔软的发。
沈朝之埋在他颈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最后又恋恋不舍地描摹一遍他的眉眼,这才直起身子。
“太太,是在发呆吗?”沈朝之叹气,“不要总是露出那么可爱的表情。”
他很爱怜地,把帽子掰回来,“不骗你,我真的会忍不住把你吃掉的。”
……
季漻川谨慎地觉得他指的是物理上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