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其他城无恙?”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和尚跌跌撞撞的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他左腿上固定着木板,身上的袈裟破烂不堪,又有些不合身的松垮。手上脸上都有伤,新的旧的,他却顾不得这些完全不疼不痒一般冲到景子瑜跟前,他抓着景子瑜的衣领问“我问你!你说啊!”
他双手收紧、目光如炬,是那样激动,唾沫星无可避免的喷在景子瑜脸上。堂堂太子殿下,帝后嫡子,景子瑜从小到大再不受景帝宠爱也不会被过这般对待,一个满身血污的和尚、没有一点出家人的样子凶恶的、近乎带着吃人的暴怒抓着他的衣领逼问着。
景子瑜一时慌了神,他想不到也想不出这僧人缘何如此,。那手上用了十成力道,他有些呼吸不畅,出于本能的拉扯着让那人松开手。那和尚本就周身有伤,又只靠一条腿稳住身形,被景子瑜这一推重重摔到青石地上。
景子瑜本意想挣脱不是故意将人推倒,见那和尚摔倒在一片积水里,心里很是后悔。
景子瑜不计前嫌,和林沐一齐上前一左一右要扶起那人,那和尚却重重抓着他的手,一改方才凶恶近乎哀求的问“你是说…上游的…几城都无恙?”
那手冰凉好似没有温度,近乎刺骨般扎进景子瑜掌心;可那力道却重得很,似乎只要景子瑜不回答他,他就永生永世不会放开。那僧人就那样可怜兮兮的坐在雨水汇成的水洼里,顾不上湿漉漉的衣服黏腻的粘在伤口上,顾不上几道伤痕因为景子瑜这一推重新裂开;他像宣纸折叠的一艘小船飘荡在池水中,慢慢被水侵蚀、下一刻就会摇摇欲坠被风吹散了。
景子瑜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是答“是”还是“不是”。他不清楚哪一个答案才能稍微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人,只是柔声说“你先起来吧”。
那僧人其实已经不需要他回答了。早在景子瑜他们到来时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他自欺欺人不愿相信,非要问个明白。
悟尘大师生前总说他执,让他放下,可本性难移,他还在修行。
像个劫后余生却找不到父母的孤苦孩童,迷茫无措的看了看景子瑜,又看了看身后的师弟们、最后他那飘忽的眼神终于落在灶上的那口大铁锅里,竟是如大梦初醒后真的接受了这样的现实般哭出声“师傅!师傅!”
他头重重的磕在青石地面,泪水和清晨的雾气汇在他脸上,滴落在破碎袈裟的衣摆上将其浸染成深褐色;他的哭声像受伤的苍狼哀嚎,在空荡荡的古刹中横冲直撞,撞破了彩绘剥落的藻井、惊起梁上安眠的寒鸦。伤口裂开,带着陈年的铁锈味,在青砖上汇成一股鲜红蜿蜒的河。
此刻,悟尘方丈的善心、坚持都如同一个天大的笑话。方丈一心渡人救助百姓,拿出全部粮食和僧人们一起挨饿,可最后又有谁能来渡他……
小和尚们偷偷拭泪,这哭声太尖利已不需要他们再来附和;村民一脸不可置信,在这哭声中有些人好像羞愧的低下了头,有人皱眉,自然也不乏如领头男子这样看不出情绪的;景子瑜和林沐自始至终都游离在状况外……谁也没有上前安慰,就这样看着、听着。任凭那哭声成了咏唱的经文久久回荡于寺庙的古柏苍松间。
金乌完全显出形貌,漫天的薄云也散去,染出一片绚丽金红,是难得的好天气、雨季过去了……
那带头的男人被晒得有些睁不开眼终于忍无可忍的低头咒骂“他娘的!哭丧呢!还不麻利的把他拖下去。”
他做了半辈子杀猪宰牛的营生,个子魁力气大,身后的几个人相互看了看,还是觉得要听他的话,上前把那声嘶力竭哭喊的和尚拽了下去。
林沐一双眼睛微微向上,眸色清澈。即使已不再爱着白衣,依旧带着霜雪之息、清冷又孤傲。不笑时总有些不怒自威,那男人打量着,心道这一身官威定是主事。
于是男人收起烦躁又对着林沐挂起一副笑模样,难得的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呵呵的问道“官爷,需要小民帮忙您就招呼。东西要是不好运,我们去拿也是方便的。”
“好说好说。看您就是能主事的,不如劳烦您先在此清点人数,我二人去接应,等东西运来也好分配。”林沐尽量显出温和,但还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说完就准备拉上景子瑜往回走。
“二位官爷可过早了?”人群里不知谁来了这一句,刚刚悉悉梭梭吵闹的声响霎时寂静一片。
“没……”
林沐赶紧拉住欲语的景子瑜“没个规矩!没事我们自然是吃了的,乡亲们不用客气。”说完他又看到那抱孩子的女人,她因为刚才出头没少受人白眼,此刻瑟瑟发抖蜷缩在墙角,在一众村民中显得格外凄楚。林沐不忍从怀里掏出两张饼。
那女人注意到林沐身后虎视眈眈的目光,她害怕拒绝缩回手不敢接,却本能的喉头滚动吞咽口水。
“我们有很多,但运过来还是要时间的,这个你先拿着吃,孩子睡醒了该饿了。”
女人千恩万谢,近乎要跪下磕头,她接过饼的一瞬就胡乱的塞进嘴里,那馕饼本就没什么水分,干巴巴的很噎人,可她根本顾不上就这样一口一口的强塞。
林沐也不多和她说什么转身走向景子瑜“快去看看对岸进度,怎么还没过来。”一边给景子瑜使了眼色。
两人慢慢向前走了几步,眼看就要走出禅房向主殿迈去,突听身后争抢的喧闹里冒出一声“不好,别让他二人跑了!”
“跑!”林沐也来不及解释,更顾不上什么佛门清净,二人三两步跨过门槛向着山门冲去。
身后的百姓一不是练武之人、二因困于寺庙饥寒度日体力实在不济不一会就被他们甩在身后。等出了山门,确认暂时没人跟上两人才靠着树稍作休息。
“是我思虑不周。”林沐皱眉懊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景子瑜喘着气,将水囊递给林沐。
林沐接了水喝“边走边说,此地不宜久留。”
林沐自白自己可怜那女人孩子拿出馕饼相赠,可饼递过去自己就想明白了,寺里的百姓早已断粮,所以那领头的凶恶男子才对声称带粮来接济的官员殷勤得很。可车马装载充足粮食的随行官员怎么可能随身携带干粮,只怕那人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识破二人谎言。
“他们有粮的,你看那锅里还炖着肉。”景子瑜觉得林沐刚才实在不用骗他们说什么巡视队车马内有粮。去梧州买粮,不肖半日,他认为告知村民们让他们再多等半日也没什么打紧。
“延路景象你也见了,只怕这苍梧水患不是这几日的事,你觉得他们还有多少存粮?就算那寺庙富得流油有个大粮仓,佛门重地又怎会有畜牧肉禽?”
“他们可以去打猎啊,真到这个时候杀生也是逼不得已,住持大师慈悲为怀会网开一面的。”景子瑜是不及林沐聪慧,可他也绝不是什么心智不全的夯货。但他终究是高墙朱门内长大的主子,关于世间一切苦难的印象不过道听途说。
他不是景帝心中的太子,所以没有被当成接班人一样放到军中培养,他没见过战乱、没见过流离失所,他甚至连死人都没怎么见过;宫里那些不想活的和活不了的都不会没眼力的往他身旁钻。印象里小时候也见过一个宫人的尸体,一个老太监寿终正寝,睡了一觉就没了,他好奇的拉着自己宫里的太监去看,只看到一张白布盖着……仅此而已。之后被母后发现重罚一通,都说死人恐怖在景子瑜这却还不及管事嬷嬷耷拉的脸吓人。
他知道人心险恶,却没见过极致的恶是什么。他更愿意相信人心向善,他的身份地位把他养成了一个纯粹又善良的人。
可这些美好品质确是那吃人的深宫最不该有的……
林沐望着他,犹豫着……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带着不舍、带着残忍,将真相撕开血淋淋的展示给景子瑜:“你可见到方丈?”
“嗡”的一声,景子瑜只觉得有什么重物猛击了自己的头颅般。他试图用‘方丈还在休息,没听到我们来’之类的理由说服自己,却无力的发现林沐说的才是真相。
他顾不上后面有没有人追赶,一瞬不瞬的盯着林沐的眼睛,想从那曜石一般的暗色眸子里读出一点点玩笑的痕迹。可林沐的眼眸那么深、那么亮,除了映射出自己茫茫无措的一张脸再没有别的了。
林沐知道打碎一个人的认知是很残忍痛苦的,他愧疚的想去安慰,正想说点什么,话到唇边未及出口就见景子瑜转身嗷嗷的吐了。
肠翻胃涌,景子瑜一路上吃的不多,现在已经全数吐了出来,到后来他的胃里已经空了再也吐不出什么食物来,可那恶心的感觉仍不肯放过他,胃液、胆汁又或者其他什么酸臭的、粘稠的全都混在一起。剧烈的反胃让他眼泪失禁混着鼻涕、口水乱七八糟糊成一团……
“喝点吧”林沐拿了水囊给他,心里不无自责。
景子瑜连连摆手,又是一阵干呕。
呕吐原是身体的保护机制,以此排出身体中的“有毒”成分。可这样的排毒往往也是一件极其消耗体力的事,能折腾得人身体无力、头晕目眩。
此时景子瑜就是这样。
他疲惫极了,连夜赶路的辛劳同时来犯,景子瑜面色极差双腿微颤,几乎是肌肉记忆般想要保持体面,勉勉强强的拿出帕子擦脸。
林沐没有嘲笑景子瑜这难得的不体面,他更多是心疼的,可即使聪明如他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言辞。
作为储君景子瑜需要知道那些肮脏龌龊,他的善良再可贵也只会害了他。
林沐迫切的想让他成长,在这样的时间用了这样一件事。他是罪魁祸首,却还妄图安慰,自己也觉得太矫情伪善。于是收了怜悯不再多话。陪着、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城门。
二人一路无话,又怕那些人追来,走得很快,不一会就到了起先的麻绳处。
两岸一高一低,河对岸高处荡过来容易,可原路回去却艰难。再难也要回到河对岸,这后面的人不知他们身份保不准会做出什么。此刻天已大亮,周逢淳应该也已发现他们逃了,那梧州城一片祥和看不出一点水淹痕迹,这洪水难道还能绕过梧州只找苍梧屠城?苍梧之祸绝非天灾,其中原委怕要重回梧州找周逢淳问个明白。
景子瑜将思绪引到梧州那边,尽量不去想那寺庙里的一切,强压着再次翻涌的恶心。告诉自己现在已经好多了,他学着林沐那样撕开外袍,将布条缠在手掌上,准备靠着麻绳爬到对岸去。
“我先过去再找长风他们来救殿下。”林沐竟然也和他一般想。
“不行!”这麻绳太细下端河水又急,景子瑜实在不放心林沐去冒险。他已经发现了,林沐和以前大不相同,出游的磨砺将他打磨出了强健的体魄,林沐不再记忆中那个清高孤傲的弱质书生,反倒是自己才是拖后腿的那个。可即便如此景子瑜毕竟自小习武,他还是坚持去保护林沐愿意在所有他觉得有危险的事情上身先士卒。
两人争执一会谁都有道理有原因,最后景子瑜只能拿出太子的身份命令林沐听他的。
他用腰带和岸边捡来的树藤干草绑好,连接麻绳和自己,这样多少可以借些力也更安全一些。
“等着我!”他对林沐说。然后笑着攀上那麻绳,从容的像赴一场春宴。
两岸相隔八丈余宽,下方河水隆隆,景子瑜不去看只一味的是手脚并用向前爬。到了中段麻绳变成‘上坡’,他双臂酸软却不敢休息,因为倒掉而血气上涌,爬得越发吃力。一炷香后景子瑜终于爬了回去,他解开自己和那绳子的连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彻底放弃身为当朝太子该有的仪态与体面,喘着粗气向对岸的林沐挥手。
等他终于可以吐出一口囫囵气才高声对对岸喊道“方法可行,无非多耗费些功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