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原本温热、遇风成冰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缺水到枯干的皮肤,如戈壁被烈日抽干了灵魂的石头表面,倏地将那宝贵的湿润吸收、不见。
我不知道他的腿上伤口此时仍然血流如注,被血湿透的裤腿已冷硬如冰;沙蓬的刺深深沉溺在他血液的滋润里,如曾对我一般地,贪婪地吸吮着他生命的甘甜汁液……
亦不知他跪地、向我咬牙忍痛,只为了给我一行微笑着的眼泪;或许他想向我证明:只要他还活着,我亦能活,还能有救?
他此刻心里的恐惧和追悔,不能用任何世间的言辞来形容;他生命中从来没有这样患得患失的时刻,手中掌握的如同是空气,会随时象美人鱼变成泡沫,无形地飞升……
太阳会照常升起,而灵魂会随它而去……
会消失吧……会无影无踪……如同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这样一个和他纠缠不清的我……
*
可他,在第一时间追赶前来面对我,
只是为了告诉我——
我还是他心目中那个冰清玉洁的女人;
我还是他在世上最珍爱的女子;
任何玷污我身体的龌龊之行,他都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满心满脸都是心痛和珍惜;
他抱我抱得那么紧,如同我是他骨中的肋、身体中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管多么想留住,双手却不能用力,此刻我的身体和生命都轻飘地如同浮云,如同吹口气就化为粉尘,他握不住也抓不准……
*
有人默默地过来递给他白色的毯子,比刚才那张要柔要轻。他视我如同掌中雪、口中冰,将我包裹起来,小心翼翼的表情和动作,仿佛就像他已涌出心房碎裂的心、价值连城;
他的头低垂,不吻我的脸,不吻我的唇,只沉沉、重重地吻上我的胸口;
默默地吻我,感觉到我逐渐温暖的身子,依旧在情不自禁的战栗;抬起眼看见我迷离眼神中的畏惧——
那里勇敢而又深刻地表明:他手中所握的灵魂,已不再属于我的肉体,在他的怀里挣扎着,欲要飞升……
*
飞升到一个足够的高度,来看待现在的我自己……
这一幕……我曾受到过的无法想象的伤害……
我曾经最爱最爱、最无法舍弃的男人……
而他此刻已碎裂成瓣、寒冷无极的心,颓然地出手抚慰、挽留,让我不要拒绝、不要害怕,不许我就此逃离……
不出声,用唇语一张一翕——
“然然,你受苦了……
然然,别怕,一切都过去了……
我爱你……
你要活着,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我一定要你活着……
*
那些没有声音的语言,穿透我体内已僵硬的血管、已冰封的神经,刺激了心房上生命挣扎的力量。如同刚出生的小兽寻找母亲的乳源,我淡淡地回忆、熟悉着他身上的气味。
呆滞的目光迷离地看着,表情僵硬到连啜泣都很费力。干涸的唇仿佛就此顺着唇纹,全部被横向撕裂,疼痛难忍。
我说过:谁见到我这个样子,我都恨。
我恨这一刻做为女人所遭受的羞辱,被所爱的男人知悉。
我恨他带着怜悯的目光看我,却忘记这一切痛苦来源于哪里。
是的,我爱了。
我大无畏,我爱到忘了我自己是谁,我以为我的孱弱之躯可以陪他那么硬的命,于是灭顶之灾来临,也不曾逃避。
但——
我在他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带给我死亡的感觉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绝望、濒临死域的我了。
我遇上他,他就给我带来了动荡不安,带来绝恋的狂妄,带了人生的痛苦与悲哀,直到今日体无完肤、遍披荆棘……
人一生最大的幸福,原来不是飘渺如云的富贵层叠,是生命还存在……
当生命濒危,尊严荡然无存,行尸走肉,还敢对幸福有何奢望?
南正安,你让我如何再爱你?
如何敢再爱你?
*
死死咬住舌,在这里已没有体力说出真实的感觉。沉重地闭上泪已流干的眼睛,嘴角却漾出了一丝凄绝无比的笑意,从那冷硬了的唇间,吐出一句话,表达着我内心深处最最真实的怨恨和愤懑:
“我就知道……”
“十年之后若还能见你……”
“一定会……死在你怀里……”
“然然!——”心痛欲裂的一声大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这连战栗的本能亦消逝的脆弱身体,呆呆地跪着,如同五脏被掏空了般,思绪在荒漠的上空漫无目的地游离。
戈壁上空,刚刚难得的寂静被猝然打破,陡然响起他暴戾、狠绝又阴寒难测的声音,
“去追!”
“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
一个男人耗尽自己的生命气息,在手忙脚乱、崩溃般地包裹一个女人,紧紧地拥抱,如同要将自己的气力注入她的体内……
荒凉的戈壁上空,动荡着漫无方向的风依然在吹……
有着尖刺的大漠植物,欢快地和着风的节奏,肆意刻画着这对情侣的肉体……
仿佛要把肌肤的痛深入,深入刻到他们的骨骼里去……痛到极点,这样表面流血的挑衅已力道太浅……
浅得令他们……不足为惧……
那男人只低着头,将鼻尖热气融入女人的胸膛,抱着她一动不动,如同以这种姿势,可以风化而成塑像般在此伫立千年……
*
周遭的马俱沉默地停歇,静静地眨着眼睛……
干枯的蓬草被刀砍下……四周燃起跳跃的篝火……
不管周围是温暖还是寒冷,那男人的姿势始终不动,五官如同刻入风的音符,僵硬、凝固、永恒不变。只有心里响着不出声音的呼唤,反复地、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
“然然,你醒来……”
“然然,你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