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然,虽然你现在失去理智。但我还是想,讲个道理。”
窗前落下他沉静坚毅的侧影。
真佩服他,情绪竟如此平静。
他不看我,缓缓说出,“听不听随你。”
这个身经百战、思维成熟的男人,世上也许再没有什么事可以扰乱他的心局。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他身体力行、浸淫其中的过去,我一定闻所未闻。那十年,我们毫无交集。
当然,在灾难和恐惧面前,表现也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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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地球上,折磨空前残忍,而以残酷折磨为主旨的极刑也远远没有成为过去。战火纷飞、此起彼伏。各国为政治利益不惜生灵涂炭,和平盛世的意思,不是永远没有战争,而是战争的权利永远被统治者掌控,在某一刻各方的利益达到某种平衡,故而有了片刻宁静。”
“平民百姓想要平安度过一生是个奢望,几乎是不可能的。”
“杀人不仅存在,而且在三分之二的国家得到了法律的认可。在这些国家,应判处死刑的犯罪行为却在递增。一方面政府强调民主政治,实际上却掌控生杀予夺的权利。”
“只有不再杀人,人类才真正得以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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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听说过投掷刑,行刑的关键在于让犯人从高处跌落。当然,在没有高处的地方,便不能够执行,例如沙漠里……”
他停下,似乎思绪已透过回忆重回那过去的千山万水。
那片曾耗尽他生命希望的沙漠,是他生命中不可忽略的绝地。他一定内心深处对那段经历深恶痛绝,又忍不住时常回想起它来为今后引以为戒。
“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投掷刑的区别只在于犯人最后落在什么地方,罗马人把犯人投入喀斯特石林,希腊则在落点上布一些棱角尖利的大石。波斯人喜爱选择石板平平的街道。把犯人带到塔楼、城墙或是教堂顶上,喊着一、二、三扔下去。”
他是在给我高空坠落的死亡体验做引经据典的总结?还是曾专攻刑史,展示他无与伦比的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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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耸人听闻,却让我淡了愤怒,转来凝神而听。
“你不杀人,不代表别人不杀。”
“我是坏人。可一个好人如何该判断何时该杀人?杀的人对不对?”
他沉暗的语调里有一丝叹息。
“历史和政治都是相当沉重的字眼,不用用个人的情感去承担。而一个人只有足够的强大,才能保护自己的亲人和爱人不受伤害。”
“我不强大,之前也没人伤害我。”我冷冷地开口。
心中预备了振振反驳之辞,‘我就是因为遇见你种人,才会遇上杀机’。
可没机会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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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永远是暂时的,势力的争斗永远存在,”
他幽暗的眸中闪烁着意欲启迪我般、静静的光。
“身为女人,更应该用公正的目光去看待历史和政治,你有理由持你的陈观旧念,那是在这次意外之后。”
“我希望,你能成熟,改变已成思维定势的偏见……”
“抱着你的恐怖理论去死吧!”
我的声音嘶哑,明明是怒火冲天,脱口而出的却是声嘶力竭。不再神采奕奕的眼睛依旧坚决,“让我走!”
“你可以走,但是在养好身子之后。”
“我要先回国了,”他站起身,目中无我。
“明天早上你开始上课前,会有人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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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说什么,我亦不再看他,直到他的身影飘至门口,门被轻轻关上。
我怔怔坐着,痴痴傻傻、静静呆呆,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或下一步该做什么。又浑身乏力。身上虽无外伤,但我感觉五脏六腑内伤不轻,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痛。
和我意见对立、立场争执的那个男人消失了,我也用不着再硬挺强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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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躺下闭目养神,什么都不愿去想,是因为疲惫到极点,已不愿再耗一丝一毫的精力劳神。
感受这刻难得的心灵平静,我想,我需要很多时间去休息,去养精蓄锐。
直到窗外花园有人交谈的声音,我才缓缓起身,挪动脚步至窗前,打算看个究竟。
心中大惊。
小雨已停,芳草萋萋、绿树如荫的前庭花园内,分散布置了至少五六个保镖。便装西服装束并不统一,气势摄人,但无一例外地手中持枪,高度戒备、严阵以待。
大惊之下,恍然想起昨晚的枪击事件,再度对醉翁之意在我的神秘势力充满好奇。
那些人是谁?
那架飞机为什么尾随我?
为什么会要对南正安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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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有展开思绪向下开展,却听见我的手机响。我四处探询,看见了在抽屉柜上我随身的小包,不紧不慢地走去,取出手机。
是Elen,天龙的那个同学。
“你好吗?Ecis!”他轻快的语气传来,“我们周末有个party,打算邀请你和你的中国同事参加。今晚有空吗?”
“呃,不,”我虚弱无比,却要装得很有力气。
“我现在不在泽西,呃,抱歉,可能没有时间去了。”
“那好吧,祝你周末愉快!”
他挂了电话,几乎是同时,这间屋子门外有人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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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进!”
为着窗外的诡异气势,弄得我心里也高度戒备:一定不是南正安,他在我面前,不会这么客套。
进来的是一个穿白色制服的栗色长发女人,面容上很年轻,带着护士的折边帽,推开门先向我行礼。
“您好!我是玛丁娜。”
不用问也知道她来干什么。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毕竟人家救我一命。
瞄一眼手机放下,现在是下午3点,天龙自从昨晚,就再也没打电话过来。
现在,我最想见的人是他。
经历这场生死闹剧,我究竟该如何才能面对他那张内涵深刻、若有所思的脸?
又该如何讲这个、他接受不了的噩耗?
身为父亲,他却是最后才知道孩子生死秘密的人。
造就这可悲耻辱的人,却是我这个鬼迷心窍、意乱情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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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丁娜已走至我面前,带着专业的目光审视我的脸色,“南太太,你的体力较弱,需要尽量躺下休息。”
她过来扶我,其实我认为我还行,根本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但她做了,让我顺势上床半躺。
完备又按部就班的医疗护理后,她详细记录下所有的数据。而后叮嘱我,“我都给您检查过了,您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现在起可以进食,我去通知他们,您想吃点什么?”
我真的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但是,我不能自暴自弃。
至少有一个现实之极的理由,我必须要养好身体,保持强健的两条腿以备再次被追杀时逃命。
苍白的面容上挤出一丝看上去非常温和友好的笑。
“请替我安排,您认为我适合吃什么,我就吃。谢谢。”
这一定是最配合她的病人了,我看到她的眸中,露出一丝激赏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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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丁娜对我非常温柔耐心,细致入微地照顾我。
接下来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我离开,都表现得非常自闭。除了玛丁娜我不与任何人说话,连给我准备晚饭的女管家我都没有理。
我总是愤愤不平认为自己受了伤害,所以把他们都打上了‘南正安的人’的标签,我强迫自己去厌恶这个名字,以此来纪念我扼腕痛惜的孩子。
一周之后我随同事离开了泽西,直到机场我还见过他的英国保镖。
那几个人开着一辆不知名的跑车,从我出培训中心一直跟到机场。他的人倒真是忠心,遵守他的命令一直保护我离开英国。
可我只感到嗤之以鼻,因为我并不以为那是保护。
对我来说,那些行为只是暴露我的行踪,提醒那些要伤害我的人——
我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