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新年渐渐到来,太原城内又下了一场小雪,二十九日一早,一辆牛车缓缓驶进了太原城。
牛车里坐着杨元庆的婶娘沈秋娘,此时的沈秋娘已年过五十,岁月的风霜已悄然染白了她的两鬓,眼角和额头也布满了细细的皱纹。
但眉眼间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清秀,她掀开了牛车上的帘子,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仅次于长安和洛阳的大都城,这是她第一次来太原。
和其他城池一样,太原城也充满了新年的气息,家家户户屋檐下挂满了风鸡和熏肉,一根根长竹竿竖立在院中,竹竿上挑着色彩艳丽的各种旗幡,在寒风中飘扬。
不时可以看见有人府前点起一堆火,把竹筒子扔了进去,片刻竹筒爆开,爆竹声响,这就意味的新年除瘟辟邪的开始。
她还看见有人向井中投入芝麻二十七颗,小豆二十七颗,念念祈祷,这是辟瘟的风俗。
“大娘,这里的风俗和我们一样啊!”
说话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长得伶俐乖巧,她叫阿涞,是衡山脚下的一个孤儿,三岁就失去父母,一直被沈秋娘收养,沈秋娘极为喜爱她,这次来太原,特地带着她一起来,路上也可以说说话。
阿涞说得是一口衡山土音,从未离开过衡山,她已经苦学了两个月的北方官话,虽然口音还是很重,但已经勉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了。
沈秋娘微微一笑,“南方北方过年都大同小异,其实我们南方很多风俗都是北方传过来,比如元日立幡讨吉,比如出嫁女儿元日要回娘家,再比如把旧鞋埋在院子里,意味着要出‘印绶之子’,还有晓夜子初之时,把要家中用坏的笤帚放在院中烧掉。这些风俗原本南方没有,是北方传来。”
“我明白了!”
小姑娘又想起一事,好奇地问道,“大娘。元庆阿叔是个大官吧!”
“嗯!他的官可不小,可以说是天下最大的官,不过你不能叫他元庆,那是我称呼他,你按家乡风俗叫他阿伯就行了,但你是晚辈,要学会给长辈磕头。明白吗?”
“大娘,我记住了。”
沈秋娘心中又想起了元庆,他已经三十岁了吧!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打猎养家的孩子,竟然成为一代君王。
不知为什么,沈秋娘心中也有点紧张起来,尽管杨元庆是她养大的孩子,又是她的女婿。但想到他的身份,沈秋娘便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也是她始终不肯来和女儿同住的一个原因,她不习惯这种深宫高墙内的生活。更重要是她放不下南华宫的孩子们,一批批孤儿进来,长大成人后又一个个离去,能够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才是她一生的事业。
“老夫人,王府到了!”牛车外,一名专程去接她的王府管家指出远处的大门笑道。
沈秋娘着实不太喜欢这个管家,一路上太过于殷勤,居然还偷偷叫她太后。让她很反感,不过他确实也很辛苦,沈秋娘心中也感激他。
“陈管家,一路上辛苦你了,我会如实告诉王妃,多谢你的关照。”
管家高兴得呵呵直笑。“老夫人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只是一路服侍不周,还请老夫人多多担待。”
这时,出尘已经得到了消息,母亲来了,她早早在大门口等候,裴敏秋也出来迎接,她心里明白,这可不光是出尘母亲那么简单,这其实就是丈夫心中的母亲来了。
沈秋娘从车窗里看见女儿,高兴得探头向她挥手,“妞妞!”
“娘!”
出尘心中欢喜得要炸开了,她飞奔上前,拉住了母亲的手,有些埋怨道:“你怎么今天才到?”
沈秋娘从牛车里出来,她也有七八年没有看见女儿了,她见女儿已长成了成熟的少妇,颇有几分当年自己的模样,心中又是高兴,又是伤感,她替女儿理了理额上的秀发,笑道:“路上有积雪,牛车走得慢,对了,冰儿呢?”
沈秋娘想起了自己的外孙女,忽然又想起女儿还生了个儿子,她竟然忘了,她不由拍拍脑门埋怨自己,“看我这个猪脑子,还有一个宝贝外孙,我怎么忘了?”
出尘连忙回头把女儿拉上来,笑道:“还不快给外祖母磕头!”
杨冰怯生生跪下,“冰儿给外祖母磕头!”
“好孩子,快起来!”
沈秋娘急忙把外孙女拉起来,她对杨冰感情很深,孩子刚出生时,便是她帮助女儿抚养,杨冰站起身,沈秋娘这才发现她已经长大了,身材高挑,容颜俏丽,竟然和出尘少时一模一样,她一下子愣住了。
“出尘,冰儿和你小时候真的一模一样。”
沈秋娘叹了口气,“我感觉自己又仿佛回到从前了。”
杨冰红着脸不好意思笑着解释:“爹爹也说我很像娘小时候,说二弟像他,虎头虎脑。”
“那你爹爹一定把你当宝贝了。”
这时,裴敏秋也慢慢走上来笑道:“婶娘一路辛苦了。”
沈秋娘从前见过裴敏秋,她知道这可是楚王妃,将来的皇后娘娘,连忙跪下施礼,“小民参见王妃!”
吓得裴敏秋一把拉住她,“婶娘可别这样,您不是外人,您就是孩子们的祖母,和从前一样,就叫我敏秋好了。”
沈秋娘也不想让她为难,想了想便笑道:“那好吧!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叫你敏秋。”
出尘看见了躲在母亲身后的小姑娘,不由好奇地问:“娘,这个小姑娘是谁?”
沈秋娘伸手把她从身后拉出来,笑着介绍东岸:“她叫阿涞,是我收养的孩子,从未离开过衡山,这次便带她出来走走。”
阿涞立刻乖巧跪下,砰砰磕头,“阿涞见过大娘、二娘。”
她一时忘了,竟说起了家乡话。声音清脆甜糯,长相清秀乖巧,倒也讨人喜欢,出尘心里也喜欢。便把她拉起来,“我们府上孩子多,正好陪你一起玩。”
她回头吩咐女儿,“冰儿,把这个小妹妹带回府去,你来照顾你。”
“哎!”
杨冰心中喜欢她,连忙答应一声。牵着她进府去了。
裴敏秋笑道:“在外面说了这么多话,快进府休息吧!”
众人簇拥着沈秋娘进了王府……
今天是上朝最后一天,明天除夕放假了,朝廷事务也格外忙碌,杨元庆早得到了妻子派人送来的消息,一直忙到中午,这才急忙赶回府中。
他快步走到后堂外,只听堂上传来一阵阵笑声。远远望去,只见正中间坐着婶娘和师娘两个老人,他的妻妾孩子们则坐着两边。众人谈笑风声,叙说着离别之情。
女人们在一起,大多是谈论孩子,话题自然特别多,笑声不断,热闹异常,但随着杨元庆走上大堂,堂内顿时安静下来,一起望着他,杨元庆快步上前。在婶娘面前跪下,眼睛一下子红了,哽咽着声音道:“元庆磕见婶娘!”
沈秋娘也伤感起来,连忙扶起他,见他比上一次更加成熟威严,不由叹息一声。“元庆,婶娘也一直想你,也几次想来见你,可是想到你的身份,我真的不敢来,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杨元庆摇摇头,注视着婶娘道:“身份只是对外,在婶娘面前,我永远是你从小养大的孩子,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母亲。”
沈秋娘泪水涌了出来,她连忙别过头去,将泪水拭去,含泪点点头,“孩子,婶娘明白你的心,我们娘俩就和从前一样。”
这时,裴敏秋拍手笑道:“既然元庆回来了,那就可以开饭了,孩子们肚子也早饿了,大家吃饭去吧!有什么话,吃完饭再慢慢聊。”
众人笑着起身,向旁边餐堂走去……
吃罢午饭,各人回了房,杨元庆则和婶娘来到了出尘的院子,他们在起居室坐下,出尘和敏秋也跟着坐在一旁。
沈秋娘这才关切地问道:“元庆,你舅父一家的情况怎么样?怎么没听你提到他们,好像我听说他们在长安?”
“早就换回来了,舅父现在出任上党郡长史,一家人都在上党,虽然舅父能力平庸一点,不过名声不错,修桥铺路、劝农建学,很得民心。”
说到这,杨元庆又问:“婶娘现在还在吴郡和衡山两边跑吗?”
沈秋娘摇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敢去吴郡了,沈法兴被李密灭了后,沈家也遭了殃,听说数百名蒙面人夜袭沈府,沈家人几乎被杀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些妇女和老人幸存,男人和孩童全部被杀绝,死伤非常惨重,连家主沈柏也被一刀斩头,家财被洗劫一空,有人认出蒙面人是沈法兴的旧部假扮。”
沈秋娘对吴兴沈氏一直怀有恨意,而且她这一房的兄弟子侄在敦煌,所以她对吴兴沈家的遭遇也没有什么难过。
但杨元庆却吃了一惊,沈柏居然被杀了,沈家几近被灭门,这……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他还打算收复江南后,重用沈家,让他们成为出尘的外戚,没想到竟出了这个意外。
出尘也惊讶异常,“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沈法兴兵败的第三天,当时江南一片大乱,李子通也被杀了,到处都是逃窜流兵,当时很多大户人家都被乱兵抢了,死了不少人,所以沈家出事,大家也就见怪不怪。”
这个意外的消息打乱了杨元庆的计划,他本来计划击败李密后,由吴兴沈氏率领江南名门出门稳住南方局势,现在沈家居然出了大事,这使他不得不改变计划了。
实在不行,就用虞家和谢家出面安抚江南,这时,杨元庆想到了东郡太守虞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