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因着昨晚那场突如其来的秋雨。
这次,所有考生一进考场,做的第一件事就都是挂油布。
不管下不下雨,防患于未然总归是没错的。
像司彦这种捡到破号的,更是如此。
司彦上次吃了亏,这次拿的油布不仅多,而且还是苏丰特意来问了号舍大小,又让小厮按着尺寸裁剪出来的。
几块油布一挂,号舍被完完全全罩住。
就算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也不会影响司彦考试,而且还能保暖。
司彦忙着挂油布,苏润也没闲着。
他正像小兽般,警惕地关注周边号舍的动静,迫切想确定隔壁考生这场究竟来不来。
相比初试,第二场考生的确是少了些。
抛开被雨水毁了答卷,乡试注定陪跑的考生外。
还有一些人体弱,上场考试不幸感染风寒,无力继续。
要不怎么说科举要有个好身体呢?
考生人少,各种流程自然进行的快。
直到关龙门的声音响起,而隔壁依旧没见到人,苏润这才放心。
只见他双手合十,眺望夜空,感激道:
“感谢大自然的恩赐!”
这场秋雨还真帮了他一把。
无人打扰,苏润就按照考试惯例,靠在后墙上,闭上双眼默诵四书五经醒神。
一巡场衙役提着灯笼走过,高声提醒:
“炭毒噬心,不可轻忽;遮布点碳,务必留缝。”
这提醒也是才加的。
因为上场考试有两个奇葩考生,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他们用油布挡雨,挡得太严实。
连用炭盆做饭的时候,都没有撩开油布换气。
最后中了炭毒,是直接被衙役抬出考场的。
虽然两人及时送医,没闹出人命来。
但他们头晕脑胀四肢无力,现在还在医馆躺着呢!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不用别人出手对付,自己就能把自己解决了。
天光渐亮。
随着万物苏醒,考生也纷纷开始答卷。
乡试第二场考判五道,诏、表、诰、史论各一道。
判就是判案。
考生要根据给定的案情,依据大炎律法和道德准则进行裁断,并写出判词。
这考察的是他们对律法的熟悉和实际运用能力。
故也是阅卷官重点关注的部分。
苏润凝神静气,开始审题。
但举人难考是有原因的,第一道判题的题目,就没那么简单:
【某村村民甲在村外开垦荒地耕种,数年后乙声称该地为其祖上所有,甲无文书,乙有祖上契约,如何断之?】
像这种断案问题,首要一点就是要弄清楚双方矛盾症结和各自的合理性在哪里。
矛盾症结一眼就明白:争土地。
如此,苏润要做的判决无疑就三个方向:
是判给某个人?或一人一半?再或者让他们自行协商。
但无论是哪种,都必须有律法或者情理支持。
苏润将甲乙分别写在草稿纸上,然后在下面开始罗列合理性和支持因素。
首先是甲:
1.开垦荒地。
大炎律法中,规定了同等条件下,土地所有权优先归属开垦人。
2.耕种多年。
大炎土地政策有一条长期使用原则:
如果有人长期开垦并使用该土地,且在此期间无人提出异议,则土地归此人所有。
写完这两条后,就轮到了乙。
其实乙没什么好说的,就一条:有祖上的契约在手。
地契自然有法律效力。
苏润罗列好双方情况,就开始做分析。
首先就是确认双方的证据是否过硬。
由题可知,甲在村外开垦荒地,并耕种多年属实。
因此,甲的证据已经很充分了。
至于乙?
应该从他手中契约的年代、书写格式是否规范,到是否有见证人或印章之类佐证等,来判断契约的真实性与合法性。
若乙的地契无法判断真假,则土地归甲所有。
若乙地契属实,那么按照大炎律例,甲优先开垦,多年耕种,土地当归甲。
但因乙有地契在手,故令甲给予一定经济赔偿即可。
所以,其实土地都是归甲,区别只在于乙是否能得到一定的赔偿。
整理好思绪,苏润很快就开始写判词:
今有甲乙双方同争一块土地,各执一词,现审得甲于村外开垦荒地,数年耕种,邻里皆知。乙虽持祖上契约,但荒废土地多年。故甲开垦耕作之举,实为勤劳所得,且无侵占之实。今判土地归甲。
若证实乙地契为真,则令甲以荒地价格折半支付于乙,如甲无银钱支付,则以部分土地相抵,亦可自行商议支付之法。
判决已定,若有异议,可再递诉状,不得以此为由,寻衅滋事。
这判题看着简单,有手就能做出来。
但实际上,思考上的一点点不同,判词就可能天差地别。
比如苏润怀疑了地契真假,并在确定地契为真的情况下,对乙做出了一定的经济赔偿。
而司彦则默认题干条件都为真。
所以他直接跳过真假问题,抠起了法律条文。
他根据大炎律法,灵活运用,最后判了土地三分之二归甲,三分之一归乙。
至于稍微多思些的叶卓然,则是将所有可能性都列了一遍,然后再整理,写成判词。
不过,题目给出的内容本来就有限,是真是假,也全看个人想法。
只要最后的判词上,将自己理解的案情书写清楚,然后在这个前提条件下,没有用错或者落下什么律法,就不会存在判错的问题,无非是成绩高下的区别。
当然。
若是出现了把题目都理解错的天才,也只能证明科举考试对这人而言,乃是天妒英才。
苏润在草稿纸上打完稿子,继续往下。
五道判题的考察方向都不一样。
第一次考土地纠纷,第二题就到了民间常见的借贷问题:
【某地富户与贫民因借贷生隙,富户以贫民无力偿还而诉诸官府,贫民则称富户高利盘剥,如何断之?】
这问题比上一道题还简单。
题目已经暗示了契约属实,如此,就只需要判断是否属于高利。
大炎规定民间借贷利率不得超过三十六厘。
超过就算高利,如果没超过,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不过贫民既然无力偿还,还闹到了官府,作为断案的官员,也不能真看着贫民被逼死。
判题看起来是在考察法理,但法理不外乎人情。
因此,苏润写判词的时候,还特意提了一笔分期还债的事。
前两道题开了个好头,苏润做剩下三道判题的时候就快多了。
第三题是乡民争水互殴,致一人重伤,又互相指责对方先动手;
这道题其实偏向寻找证据。
一是现场勘察。
若痕迹明显,就按照‘赃状露验,理不可疑’的要求,进行判案。
二是人证,苏润特意提了一笔:做伪证要笞五十。
三是律法中,有提到官府在审案时运用“五听”(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来判断当事人陈述的真实性。
用苏润的话来说:
“这就是古代版鉴谎仪。”
此外,还有调查犯罪动机、证据相互印证、刑讯等方法。
但这时候没什么监控,苏润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如果最终还是无法确定谁先动手的话。
就只能命另一人给重伤的人些赔偿,再由官府出面进行调解,尽量化解冤仇。
虽然是和稀泥,但也没办法了。
“不聋不瞎,不配当家,难得糊涂啊!”苏润无奈感慨。
苏润题目完成得还算快。
但等把第四道‘官员被诬蔑,但查无实据’和第五道‘妻子私通,丈夫打死奸夫’的糊涂题打完草稿。
日头也到了头顶偏西的地方。
初秋的天气也是一天一变,没个定数。
明明昨日才下了雨,但今日烈阳就高高挂在了天上。
“也好,省得还得担心蜡烛不够用。”
苏润感慨了一句,就开始料理午饭。
他招手问衙役要来了热水,又点燃炭盆,将盛着炒米和热水的瓦罐放在炭盆里慢慢煮。
这米饭是李氏混了肉末和碎菜一起炒的。
知道小弟住的不舒服,李氏心疼的亲自操勺,放了比平日多两倍的肉进去,就想着小弟在考场能吃点好的。
粥一煮开,米香就混着肉香远远散发出去。
周边饥肠辘辘的考生,原本还能忍忍。
但闻到这味道之后,肚子里的馋虫全都被勾起了,一个挨一个地狂吞口水。
别说答题,哈喇子都快流到答卷上了。
连吃过晌午饭的考生,都吧咂吧咂口水,羡慕的多吸了几口香气,以作慰藉。
与此同时,苏润周边不断传来摇铃的声音:
“铃铃铃~”
“铃铃铃~”
衙役挨个来问,无一例外都是要水,要点火:
他们饿了,要吃饭!
别说考生,连路过苏润号舍外的巡场衙役,都闻着香味儿,暗戳戳往里面瞧。
苏润倒是没想太多。
他慢悠悠的喝着粥,检查上午写的初稿。
等吃饱喝足,苏润将空瓦罐往坐板下一放,继续答卷。
后面还有四道题,分别是诏、表、诰和史论。
其中,比较简单的是诏和诰。
诏是皇帝发布的命令,简单来说就是圣旨。
多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开头。
诏的题目是【宣布朝廷将减免受灾地区百姓赋税,安抚民心】
说白了,就是帮皇帝草拟诏书。
诰多指诰命,是皇帝下发给五品及以上官员的任命或封赠文书。
题目是【晋升西北某将领,表彰其在边疆的功绩】
这两种其实属于文体。
对格式、内容、措辞等都有严格要求。
一般来说,只要不犯忌讳,大多考生的水平都是一样的。
即便是苏润,在这两项上也没太大的发挥余地。
他匆匆扫了眼题目,就把这两个题目扔到最后去做了。
剩下的表和史论,才是苏润的重点:
【修缮城垣固防表】
【商鞅变法论】
苏润最后挑中了史论先动笔。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何况苏润在府学深造了十个月。
根本不需要思考多久,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就跃然纸上。
此时,周边陆续传来铃声,苏润一看天色,也是惊讶:
不知不觉,居然又要天黑了?
苏润今日答题很顺利,剩下的三道题,又只有固防表稍微有些难度。
他心情放松,干脆停下休息了。
照旧把答卷和草稿收拾好,再将炒面兑上热水冲开。
热热的糊糊顺着咽喉一路滑到肚子里,碾碎的糖粒散发出甘甜之味,喝得苏润眼睛舒服到眯起。
天空逐渐黯淡。
苏润用号板搭出床板,盘腿坐在上面,靠着后墙:
举杯邀明月,观星听虫鸣。
看着星空月色,放空思绪,休息大脑。
虽然苏润人还在乡试第二场,但思绪却已经跑到了最后一场的时务策上。
大炎战事在即,时务策出自军事的概率太高。
为此,苏润已经准备了一个多月。
他原本是想趁机将研究出来的军事利器,找机会给萧正,再由萧正一层层交上去。
但这毕竟耽误时间。
不过现在宋修齐来了。
既然主考官是老熟人,苏润也就不用顾忌太多。
能借着利器,给自己揽回个解元,倒也不错。
苏润想着想着,就迷迷瞪瞪的睡着了。
隔壁考生没来,苏润睡的那叫一个香啊!
只可惜,号舍空间有限,苏润第二天醒来时,还是腰酸背痛的。
苏润要了热水冲糊糊喝,而后果断起身,开始活动身体。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子渊来做运动~”
苏润边小声念着活动口诀,边龇牙咧嘴的扭动身体。
路过的衙役见状,还很奇怪的看了他两眼。
不过苏润活动开后,脑子也进入活跃状态,号板一放,完美进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神境。
没到晌午,苏润就把题目做完了。
吃完午饭,他再三检查文章,确认没有问题,就开始着手誊抄,天黑前,连答卷上的墨迹都晒干了。
憋憋屈屈在号舍又睡了一晚。
翌日,卯时过半。
考场里号角声一响,苏润立刻摇铃交了试卷,然后拎着号篮跟衙役去了龙门。
许是这次题目简单,考生交卷都快。
玉泉六子都在前五十个交卷的考生之内。
他们考场里就对好了答案,觉得十拿九稳。
因此,龙门一开,六人一个跟着一个,糖葫芦似得挤出了人海,搭上马车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