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小就是家里的长子。
嫡长子。那是同系子弟中最为尊贵的位置。
也因为着他自小就引以为傲的聪慧与机敏,他成为了家族中人人可望不可即的存在。从十岁起跟着父亲经商,走南闯北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他也在众多商行中取得了诸多长辈友人的认可。就连皇都的皇子们,都不得不敬他三分。
“白珉真是个优秀的孩子啊。要是我的孩子该有多好呢。”皇帝曾不止一次地在他的父亲,爷爷,乃至朝中重臣的面前提起过这一点。
父辈们均引以为傲,称他是族里百年难出一个的经商奇才。小小年纪,就位列京都三位公子之首。喜穿白衣的他,曾经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了众多闺阁女儿的思春梦。
风头无两的他,也曾经有过年少公子的不良习气。他高傲,目中无人,自命清高地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他所做出的判断无一例外总是能获得最好的效果。所以他就不听旁人的意见,也忽视了曾经友人对他家族树大招风的劝诫。
那时的他,年纪尚幼,又机智灵敏远超常人,因而从来都不知道挫败的滋味是什么。他甚至有一段时间还曾跟同行的友人们伤春悲秋过,叹世间太过污浊,而他见得污浊太多,然而自己的内心却是向往着闲云野鹤的清悠生活。他的这一论断曾经被整个京都的人传为佳话,叹他堪为京都才俊中一股清流,出淤泥而不染,之类之类。
当然这样的话他都听腻了。直到……那一天。
所有的嫡系子弟都跟随家主一起远行,以他之见,这不像是远行,更像是……一场逃亡。
决定作出的很突然。他们一行人,连夜都收拾好了衣物钱财,连夜赶路前往边疆。
就在走了三五天之后,当时的家主,他的爷爷就将他单独叫进了自己的帐内。
“珉儿呀,明日……你就跟我们分开吧。”
“爷爷,何出此言?”他吃惊地问。
“你也大了,是成为下一任家主的必然人选……所以,你必将需要出门历练一番。才能重振家业。”
那时的他,本能的觉得爷爷的话有很多的错误。比如,何为重整家业?家业现在,不就是最大的时候了吗?还有,历练?历练这种事情,他之前不是已经多次跟随家里的商队走南闯北,历练什么的,还用吗?
而且,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背离家族而行?
可他什么也没说。他清楚爷爷的性格,说出去的话从来不容他人质疑。有些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和爷爷很像。
于是他答应下来。他没理由反对爷爷的决策。但是就在他走出去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又连夜赶回来,恰巧看到了那一幕。
连天的火,染红了黑夜下的天空。他的亲人们,宗族们,纷纷被大马上的大砍刀一一割碎扔掉!遍地的血污和尸骸。那些他曾经熟悉的人,都成了遍地相连的尸骨。
他就躲在草丛里,连出都不敢出去。那年有十六岁的他,似乎突然一下明白了,爷爷所作出的决定,究竟意味着什么。
爷爷是在拿全家族人的性命,来换他一个人的存活!
神奇的是,他竟然还在那群拿着砍刀的土匪手里,看到了他熟悉的官刀!
这时候他才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会成为土匪一样人的,不仅仅只有那些流民。有时候,朝廷上的人,更加可以。
就是那个一直对他好,口口声声的说着真希望有他这样的一个儿子的皇帝,下了令做出这样的事。
就是那些平日里对他推崇备至,跟他在春日里游行的公子少爷们,联合他们的家族,做出了对他们赶尽杀绝的事!
没有内鬼,没有家族的背叛。真正伤尽人心的,是那些他从来就不该信任的人。
他看着那些曾经被他嘲笑轻视的同族子弟们,化为了火中的飞灰。他看着对他恩重如山的爷爷,被那些大砍刀一刀断头。生怕死的不够彻底。
如果他们能够复活的话,第一个不能原谅的,怕就该是这些刽子手吧。
那夜,他蹲坐在草丛里一夜,未敢动身,也未敢离开。那一夜的露水打湿之后,他似乎一下清楚了许多。
之后,就是漫长的流亡生活。他渐渐学会了隐忍,学会了谦和。他才发现,原来他记忆里真正怀念的,就只有那时候亲人在侧,锦衣玉食的生活。什么闲云野鹤,都只是富有时候的一个想法罢了。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孤苦,哪懂什么闲云野鹤的清悠。
他在每一个地方都呆不久,做点生意,获得了点钱后就转战别处。就这样,他一直走到了王城。
因为他还有一个梦想。那就是,他终有一日,如果可以的话,要将杀害他家人的人,一一正法。一个都逃不掉!
所以他来到了皇都。另一个国家的皇都。谁知刚来就碰上了新兴起的行主的消息。
然后就遇见了她。
其实事后付白珉用了几乎一生的时间去思索,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终究无果。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
或许从那个时候起,她就不见了。
付白珉永远记得那天的黄昏,她就站在院子里,虽然他没有回头,但是仍能感觉到身后她的目光。凉凉的。没有温度。
她总是笑说他看上去外表温润,实则冰冷凌厉。但是他却知道,真正心没有温度的,只有她。
那天她最后说的那一段话,他听懂了。她说,她什么都知道了。
付白珉作为一个商人,为了利益,他是可以什么都做的。然而,被她知道了。
那天他没想过凤非烟会被一个流氓痞子引向了最底层的船舱。那底下,有着他答应偷渡来的布料。因为偷渡来的布料的保存环境比较差,所以从中赚得的补偿也是丰厚的。只要两方商议好,其间的利润是翻倍的。
他不经常做这种事,但是,也是不可不做的。
身为一个商人,他最清楚自己应该给自己留下什么分量。而究竟又该为主家付出多大的力。他没有那么傻。
那时,他因为怕她发现,这才有些慌乱的跑了下去,那时她没说什么,付白珉本以为她并未察觉。谁知道她竟然是在这里等着他。
其实这也无妨,她以此事为缘由,借此要挟他为她尽忠,也无不可。毕竟,两人都清楚,不过是利益关系。真要闹起来了,这样的一件事还不足以压垮他。她就是给他个警告。
但是,为什么,还会这么难受?
付白珉曾经反复的问过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啊,那大概是……因为从那时候起,就有些不一样了吧。
那时候,她遇袭。本来可以一个人跑的他却在那个时候犹豫了。看着滚落在地上的凤非烟,他不由得觉得,自己这一走,是不是又回不来了呢?
是不是回来后,又会看到自己身边的人的尸体了呢?
可她却居然硬是把他赶走了!那副厌烦的样子,竟让久经风尘的付白珉吃惊。
还好,他终是赶上了。他们,都还平安。
是因为从那个时候起,他就不能容忍她的背叛了吗?她的威胁,竟然让他难以忍受。
只是因为是她的威胁,是吗?
可是她终是走了……自那天之后,她就不见了。
……
又是一年花开季,西湖的游船上,一对男女互相依偎着,神色幸福而又自然。
“辰旭,你说,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好不好?”眉眼绝丽的少女依着锦衣玄袍的男子,笑容满面的说。
“好呀。不过,你得等这朝中的事平息了才行。”七王冥辰旭神色温柔的看了眼怀中的少女,忽而,视线又转向了不远处倚靠在游船栏杆上的白衣男子。
男子手执一壶银酒,酒壶歪歪着,整个人的身上都氤氲着一股雾气一般的迷离色彩。只有那双眼睛,冷静、睿智,似乎可以看穿一切。
这是现今令他唯一忌惮的人。付白珉,身为一介皇商平民,却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势力深入朝中重地,放眼江湖四野。就连如今的皇上,都不得不对他忌惮三分。但是,忌惮归忌惮,却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至于软肋……冥辰旭低眼望向怀中沉醉在微风里的少女。
是的,付白珉是自家王妃的下人。只有这一点,多少年了从未变过。哪怕他其实已经有了控制她行业的全部能力,却始终不曾背离。就连一丝一毫表示反对的意见也没有。
原来自己家的小王妃,才是这个人的咽喉吗?冥辰旭低低的笑了两声,却没说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为何不争?他不是没有和自己一争之力的,他为什么不争?
“公子,酒暖好了。”一旁常跟在付白珉身边的小侍从走过来,把新的酒壶换下了付白珉手中摇晃着的酒壶。
“公子……最近又有几家的世家小姐有意与您结亲,您看这……”小侍从弯腰问着。
身穿白袍的清俊男子忍俊不禁的摇摇手:“小晖,你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兴趣了,天天给我拉姻缘。你都快赶上媒婆了。”
“可是公子一个看上的都没有啊。”那个叫小晖的侍从明显是与他很熟了,愁眉苦脸的说:“前些日子皇上都说要把公主嫁给您,您都没答应呢。”
“我与那公主不投缘啦,你操心什么。”付白珉依旧是嘴角噙着一丝狡黠地笑意,一边云淡风轻地说。
“可公子你与谁投缘啊!”那小侍从忍不住了:“您哪家的小姐都不喜欢好吗?”
“公子,”小晖的语气突然低沉:“您若是……若是真的放不下凤家小姐,您就是想抢一抢……也不是不可。但是您何必……委屈自己呢?”
“你哪点看见你家公子我委屈自己了?”付白珉的声音淡淡,目光却看着外面的湖光山色:“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她了。”
“但是,那您为什么还这样为凤家小姐卖命?日日鞍前马后的,您图的是什么?”那小侍从说。
“我只是在想,”付白珉似乎陷入了沉思,那双清透的眼睛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我在想,若是哪一天她回来了呢?”
“我总是要等一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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