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娘娘的神堂位于深山之中，得沿着人迹罕至、蜿蜒曲折的山路走上足足四十分钟才能到达。
那是一座坐落在竹子茂密生长的山坡下的小神堂，围墙之上各种小旗子招展，院子里有一方小小的池塘。柴门四周，一溜儿排着褐色的陶罐，罐盖全都敞开着，看样子并非用来存放物品。
沈逸辰向出租车司机道了谢，抬脚迈进神堂。司机师傅今天跑了一天车，手里攥着这几天的辛苦钱，乐呵呵地让他慢慢逛，自个儿在周边溜达去了。
沈逸辰抬手叩响了糊着窗纸的神堂大门。
“为了女人来的吧？”
海神娘娘看见沈逸辰走进来，张口就说出这么一句。初次见面，竟被一眼看穿前来的目的，沈逸辰心里不禁微微一惊。
“都说您神通广大，看来还真是这样。”
沈逸辰带着几分新奇，上下打量着她。
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披散着，身着色彩斑斓、华丽非常的汉服，面庞白皙，相较之下，嘴唇却红得像刚染过色，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年纪大概三十五六岁？看起来比想象中年轻些。
“我叫沈逸辰，您知道我今天来这儿的缘由？”
“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哪有资格坐在这儿！过来这边。”
她语气强势，却莫名不让人反感，外表虽是三十来岁的模样，可给人的感觉却像内里藏着一条精明的老蛇。
“嗯。”
沈逸辰在对面坐下，海神娘娘轻轻抬了抬眼皮。
她那双略显大些的黑色瞳仁里，隐隐透着一抹幽蓝的光。在她周身散发的神秘气场面前，向来沉稳的沈逸辰，也忍不住微微绷紧了脸。
“女人要是心怀怨恨，六月天也能降下霜来，啧啧。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儿，让那死去的女人死不瞑目，在这阳世游荡？”
海神娘娘一边转动着用黑珠子串成的念珠，一边用冷冰冰的声音问道。虽说沈逸辰自觉没做错什么，可被她这么盯着，后背还是涌起一股寒意。
“难道她眼里看到的是玲珑？”
来这儿之后，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她却像拿着把镊子，精准地夹出真相，沈逸辰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沈逸辰没跟任何人提过来神堂这事儿，虽说林医生推荐了这儿，可在他面前，沈逸辰还装作毫不在意。就怕他不小心跟神婆透了口风，那自己来这儿可就白跑一趟了。
可海神娘娘光看他一眼，就说出“死去的女人”。
这下，事情可就严重了，什么都不能掉以轻心。
“能感觉到死去女人的气息。”
海神娘娘拨弄着念珠，微微皱眉。沈逸辰下意识环顾四周，这才惊觉自己干了件多傻的事儿。
“她现在在旁边吗？”
“在不在，伸手试试就知道了。闭上眼睛，把手伸出来。”
沈逸辰依言伸出手，海神娘娘在他掌心放上一块红色的石头，看着像颗大红豆，又有点像水晶球，触感温热，跟人的体温似的。
海神娘娘口中念念有词，那石头瞬间开始发烫，沈逸辰心里一惊，脸上却没显露分毫。
“不管什么原因，她的魂灵被困在阳世了。”
海神娘娘垂下眼帘，轻声呢喃。
“很近的地方就能感觉到她的气息，你身上是不是带着那女人留下的遗物之类的东西？”
“没有。”
“不，肯定有。得把它找出来。”
沈逸辰拼命在记忆里翻找，可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和玲珑以前不过是辅导过几个月功课，她碰过的练习册、书桌，甚至一支笔，葬礼结束后就全烧了。就因为有迷信说法，带着心怀怨恨而死之人的东西，容易招来灾祸。
当时母亲烧掉玲珑碰过的东西时，沈逸辰就在旁边，所以记得清清楚楚。
他确定，那会儿玲珑的东西一件都没留下。
“我怎么想都觉得没有像遗物的东西。”
“不一定是她特意留下的，只要沾了她气息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媒介。”
“这……”
沈逸辰有些犹豫地摇了摇头。
他和玲珑不过相处几个月，在那片所有东西都被烧光的院子里，怎么可能还有残留之物。
“要做场法事之类的吗？”
沈逸辰满怀希望地问道，心想这神婆既然一眼看穿玲珑的气息，肯定能有办法化解。
海神娘娘的回答却如同一盆冷水，将他的希望彻底浇灭。
“要是招魂就好了，啧！”
海神娘娘拿回放在沈逸辰掌心的水晶球，咂了咂嘴。
“年轻姑娘自杀，通常都难以安息。这就是为什么要做超度法事，让死去的魂灵安心离去。要是怨恨太深，有时候做了法事也超度不了。不过你这情况，看起来又不像招魂。”
“您是说不是招魂？可我梦里她的样子……”
“你梦里她什么样子不重要，死去女人的怨恨，顶多就是搅扰你的记忆，也就是说，你的噩梦源于愧疚。”
沈逸辰心口猛地一痛。
每次玲珑的面容在梦里变得模糊，他就难受。既觉得忘了她于心不忍，又为日渐淡去的伤痛而愧疚。
不知情的人总说，这又不是你的错，放下吧。一切都是她的选择，某种程度上，你也是受害者。
曾经，沈逸辰也努力这么想过。
可自从噩梦开始，他渐渐意识到，如果玲珑自杀时最后想到的人是他，那他就永远无法从她死亡的阴影中彻底解脱。
“不管什么原因，这死去女人的魂灵被困在阳世，连原因都不知道，就这么在你身边游荡。”
“请您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摆脱噩梦？”
“找到遗物。”
“我刚才说了，没有那样的东西。”
“那我也没办法了。”
海神娘娘固执地闭上了嘴。
本以为不管是符咒还是法事，总能有个办法，沈逸辰满心失望。
找不到所谓的遗物，却让找遗物，这无异于宣判他永远摆脱不了这噩梦。
他抱着哪怕抓住一根稻草也好的心态，问了各种办法，可海神娘娘只是默默摇头。
“我有喜欢的女人了。”
沈逸辰带着几分绝望说道。
“噩梦肯定更严重了吧。”
海神娘娘理所当然地说。
“肯定感觉像要被梦吞噬了，睡不安稳，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噩梦纠缠。噩梦突然加重，原因你心里应该也有数。”
“……”
“你恋人的存在刺激到那死去女人的魂灵了。”
“可是……！”
“目前还只是你自己受苦，不过用不了多久，怒火就会烧到你恋人身上，我敢打包票。”
这如晴天霹雳般的话，让沈逸辰的瞳孔剧烈颤抖。
怒火会烧到白浅浅身上？那这事儿岂不是不会单纯以噩梦收场？
他虽设想过自己失眠而死，变成恶鬼，可从没想过会影响到白浅浅。
沈逸辰紧咬牙关，咬得腮帮子都快抽筋了。
“我该怎么办？”
他恨不得当下就给海神娘娘跪下。
听到符咒、法事都解决不了噩梦，他一直维持的镇定彻底瓦解。
海神娘娘瞥了眼脸色惨白的沈逸辰，咂了咂嘴。
“分手吧，还能怎么办。”
简单得近乎残忍的回答。
“别刺激那死去的女人，这样才能避免灾祸！记住了！”
正因为简单，才更显得残忍。
坐在出租车上，沈逸辰一路失魂落魄。
“说分手才能让白浅浅平安无事？这是什么荒谬绝伦的鬼话。”
沈逸辰头靠着车窗，不停地摇着。
他不愿相信海神娘娘那冷酷的警告，不，是根本没法相信。
“一进去就听她念叨什么死去的女人，我居然还傻乎乎全信了。找神婆的人，故事大多千篇一律，不过是凑巧被她蒙对了，我还天真地深信不疑。这年头，神婆能有什么真本事。”
沈逸辰极力驱散那汹涌而来的不安感。
本是为了寻找摆脱噩梦的法子而去，结果却听到如诅咒般的言语，他简直要疯了。
自己一个人受苦，怎么都能忍，可一听说白浅浅可能有危险，他的心就像要炸开了。
“该死，当初就不该去神堂。”
沈逸辰咬着牙咒骂，恶狠狠地盯着窗外。
他的脑子像迷宫一样混乱，反复琢磨着各种可能，试图否定这现实。说不定林医生走漏了风声，如果他真没守住病人的保密义务，那非得告他不可。
然而，就像潮湿的地面滋生霉菌，恐惧迅速蔓延开来。万一神婆的话是真的呢？要是白浅浅真有危险，可怎么办？
哪怕只是假设一下“万一”，都觉得可怕至极。
要是因为自己让白浅浅受到伤害，他绝对无法承受，那痛苦绝非玲珑之死带来的愧疚感可比。
他绝不能拿白浅浅去做这种荒唐的冒险。
可讽刺的是，此刻他最想见的人也是她。沈逸辰趴在座椅上，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手机。
“唉……”
他完全想不出解决这困境的办法。虽说知道最理智、最安全的办法是分手，可他怎么也放不下。
“不管怎样，得跟她解释下情况。”
犹豫片刻，他拨通了电话。虽说这通电话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他得跟白浅浅商量商量。
“喂？总裁？”
不一会儿，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让沈逸辰脸色一沉。
“为什么是 Ruby 接电话？”
不好的预感如影随形，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我们在医院，浅浅姐受了点伤……”
咔嚓，沈逸辰只觉脑袋嗡的一声，闭上了眼睛。
海神娘娘的警告如利刃般刺痛他的大脑。
“用不了多久，怒火就会烧到她身上，我敢打包票！”
原来这就是大厦将倾的感觉。
他胃里一阵翻腾，差点没忍住，当下就想冲下车，好不容易才强压下这冲动，问道：
“在哪儿？”
嘎吱——
正往老宅开的出租车猛地掉头。
沈逸辰手死死按着狂跳不止的心脏，望向窗外。
原来这就是地狱。
在这毫无防备的恐惧中，他感到无比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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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浅浅入院的地方是公司附近的一家私立医院。
看到写有“急诊室”的红色招牌，沈逸辰一下车就飞奔进去。
“白浅浅患者在哪里？”
“总裁，这边！”
Ruby 看见心急如焚冲进来的沈逸辰，忙挥手示意。沈逸辰顾不上喘气，几步就冲到她跟前。
“怎么回事？”
“哎呀，看你一头汗，一听医院就急成这样。其实伤得不重……”
“浅浅在哪儿？”
“刚做完紧急处理，还在处置室呢，最里面那张床，您先进去吧。”
沈逸辰连招呼都顾不上打，推开处置室的门就冲了进去。
这是家小私立医院，处置室里也就摆着十来张病床。
沈逸辰按照 Ruby 说的，径直往最里面走去。
白浅浅正躺在半掩着帘子的病床上，左脚踝上缠着绷带。
“咦？你什么时候来的？”
察觉到有人来，白浅浅撑起身子，看到沈逸辰，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那笑容在这医院里显得格外明亮。
“现在还笑得出来？都受伤了。”
也不知为何，看到她笑，沈逸辰心里一阵刺痛，本不想责备，出口却成了埋怨。
白浅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啊，这个啊，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一下。吴组长让我去财务部送份文件，下楼的时候就……还好没骨折，医生说绑一周左右的绷带就没事了。”
“走路就不能看着点地。”
“是啊，我可能是有点走神了，最近老是这样。”
听着她带着笑意的解释，沈逸辰的心稍稍放下些。
“今天这次，之前还这样过？”
“受伤吗？嗯，也不算大事，前天我还把隔热手套烧着了。做炒饭的时候，用铲子搅和，锅老是动，我就戴着左手的手套去扶锅，结果手指那块着火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多危险啊！”
看着白浅浅假装着火的样子，沈逸辰又气又急，心里的火直往上冒，怎么也压不住。
沈逸辰双手抱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没受伤吧？”
“就只烧了手套而已，那手套是兔子形状的，可可爱爱……”
“这又是怎么弄的伤？”
沈逸辰的目光移向白浅浅的小腿，她为了缠绷带把裤腿卷到了膝盖上方，只见小腿下方有几处像是新添的伤痕。
“这我还真没注意，可能是被蚊子咬了挠破的吧？啊，说不定是前天弄的，早上急急忙忙出门，在门口被快递箱子绊了一下。”
难道已经开始了？
怎么老是受伤，吓死个人了。
看着她身上这儿一处、那儿一块的小伤口，一种莫名的恐惧如蚕食桑叶般，一点点侵蚀着沈逸辰的理智。海神娘娘的警告如雷鸣般在耳边炸响。
“你表情放松点嘛，我本来就有点冒冒失失的，我自己都没当回事，你这么紧张，弄得我都有点不自在了。”
白浅浅见沈逸辰眉头紧锁，一脸凝重，便故意俏皮地逗他，想让他舒展眉心。
“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差，说出去办事，是在那儿碰到什么事儿了吗？哦，难道是听到我受伤，心里难受？我就这么点小伤，你要是心疼成这样，那要是我真受重伤了，你还不得心疼死。”
“以后做事长点心。”
“我感觉自己像在挨批，心情不太美妙。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平白无故在天天走的楼梯上摔一跤，我也挺委屈的。”
“平白无故？”
“下楼梯的时候，感觉脚下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吓我一跳，就踩空了。结果再一看，什么都没有，可能是光线反射吧。”
沈逸辰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白浅浅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让他无法忽视。
在每天必经的楼梯上，因为看到“不存在”的东西摔了一跤，这该怎么解释？
是单纯的意外？还是海神娘娘的预言成真了？
他本就因为失眠，脑子像坏了的机器，乱成一团麻，这会儿更是理不清思绪，没法冷静思考了。
“要是真的开始了，我该怎么办？”
沈逸辰紧咬牙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整理思绪。
“你表情别这么严肃，让人看了还以为你跟谁置气呢。”
白浅浅没心没肺地张开双臂，笑嘻嘻地说。
“抱抱我嘛，我可想你了。”
她本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才这么做的。
可沈逸辰却没法立刻回应，不，看到她大大张开的怀抱，他的身体反而僵住了。
他心里其实恨不得马上抱住她，把脸贴在她脖颈处，亲吻她的双唇，沉醉在这爱意里。
“我能碰她吗？”
海神娘娘说过，白浅浅的存在会刺激到亡魂，这话可不是能轻易忽略的，太危险了。
研讨会之后，白浅浅身上时不时出现的小伤，还有神婆警告后不过几个小时就传来的受伤消息……
他之前拼命否定，不愿相信，可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结果朝着海神娘娘警告的方向发展。
“你怎么不抱我呀？”
白浅浅坐在椅子一角，看着一动不动的沈逸辰，不安地问道。
先不说伸出去的手有多尴尬，这气氛本身就很怪异。昨天还深情告白的人，今天态度却冷硬得让人难以置信，眼神里透着复杂的情绪。
白浅浅心想，自己不过是不小心在楼梯上摔了一跤，他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难道是我做错什么了？
“浅浅，其实……”
沈逸辰把手插进兜里，欲言又止。
原本见到白浅浅，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跟她商量对策。虽说她突然受伤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在这时候说这些话好像不太合适，但要是不把玲珑的事解释清楚，说什么她都没法理解。
他实在不忍心伤害白浅浅，所以艰难地开了口。
就在这时，帘子哗啦一声被拉开了。
“浅浅，你没事吧？”
原来是白浅浅的父亲白铁柱及时赶到了医院。听说女儿在楼梯上摔了，他心急如焚，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哎呀，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怎么把脚踝扭伤了？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脑袋没磕着吧？”
白铁柱拉着白浅浅的肩膀，前后左右打量着。
“爸，你也真是的，我都说了没什么大事，你大老远从外地赶过来干嘛。我脑袋好好的，腰也没事，就脚踝有点肿，你别大惊小怪的。”
“谢天谢地你没事，听说你在楼梯上摔了，我还以为出大事了呢！”
“爸，你跟我一样，骨头硬着呢。唉，在处置室待着，手机放了一会儿，没想到你这就来了。”
白浅浅一边埋怨着不在场的 Ruby，一边挠了挠鼻子。
确认白浅浅没大碍后，白铁柱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沈逸辰。
只一眼，他就被沈逸辰不凡的气质吸引，先是一愣，接着又细细打量起他端正帅气的五官，见他神色有些慌张，便开口问道：
“你是？”
“爸，这个人是……”
白浅浅正要得意地介绍沈逸辰，沈逸辰却抢先一步开口。
“您好，我叫沈逸辰。”
白浅浅满怀期待地看着沈逸辰。
“他会怎么介绍自己呢？在爸爸面前，肯定会正式一点吧，会说‘我是浅浅的男朋友’，还是‘我是浅浅的恋人’呢？”
她心跳加速，满心期待地盯着沈逸辰，就在这时，沈逸辰开口了。
“我和白浅浅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白浅浅原以为他还有后文，不，她觉得肯定还有后文。可沈逸辰却像完成任务似的，微微低头，闭上了嘴。
“哦，你好，我是浅浅的父亲。听说孩子受伤了，急急忙忙赶来，都没注意还有客人。”
“没事，我正打算走呢，你们慢慢聊。”
就这么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