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把给自己倒的那杯水推给他,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
温热的茶水下肚,浑身那种被夜风吹入肌理的冰凉才缓缓浮出。
她打开窗户透气,过了会儿,觉得没那么恶心了,才看向皇帝,“所以这次去金昌,您到底做了什么?”
“你不问我也要跟你讲的。”
皇帝打了个哈欠,“不过你父皇我太累了,这会儿需要休息,等我睡醒再跟你说。”
他靠着身后柔软的厚被,对琼花伸出手,“要过来继续靠着父皇的肩膀睡觉吗?”
语气充满了逗趣。
琼花摇摇头,“睡醒了。”
皇帝也没多再废话,闭眼就睡,眉眼间能够看到残留的疲惫。琼花吹灭烛火,看着星空,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这中间门被轻轻打开过几次,由外面的人换热的茶水,哪怕马车里的人已经睡着了,他们也做好了随时准备迎接他醒来的准备,哪怕这个准备浪费了更多的东西。
琼花看着他们轻手轻脚的换茶水,这么多人,都在为他们服务。
在她原本的世界中,年幼的时候,这种就是大地主,要戴高帽子游街的。
这么多人伺候一个人,真的很浪费人类。但又确实是需要这么多的人,才能够把一个人给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琼花转头继续靠着窗外,星空。
她对星空并不执着,也辨认不清楚绝大部分星图,只认识一个勺子形状的北斗七星,他们现在确实是在往西北方向走。
她本以为西北方向会是黄色土地的荒漠。
但一路过去,除了明显有人居住的痕迹的地方树木稀疏之外,其他的人之罕至的地方,很多地方是毛茸茸的,当然,也有没有绿植的地方,这种地方往往有各种凸出来的怪石,以及奇特的地貌。
看累了,她就蜷缩在马车的角落,盖着被子睡一觉。
第二天被皇帝摇醒的时候还有些云里雾里。
“起来吃点东西,然后你就该上课了。”
马车还在行进,正午的阳光从车窗落进来,把整个车厢照的亮堂堂的,桌子上的奏折跟书收起来了,现在摆了碗筷。
热气腾腾的冒着香气。
给嘴里扒了两口,“谢谢。”
她慢吞吞的说:“正好,我很饿。”
“不用谢。”
皇帝的食指戳了下她的脸颊。
琼花又吃了几口,回过神,看看碗,然后继续吃。
她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上辈子在动物园看过的那种,因为情绪稳定而被其他动物戏弄的水豚。
嗯,皇帝就是那个戏弄她的人,其他人也不敢戏弄她。
琼花最近发现了,似乎是因为感知迟钝的原因,她的情绪很多时候都是平缓的,除非特殊时间,否则基本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
以前年轻的时候会很频繁出现的羞耻跟躲闪,现在也几乎不出现了。
更多的时候她都在遵从自身的欲望活着,想吃东西就开口,根本来不及去想会不会太麻烦别人。
想上厕所也会开口,然后被嬷嬷骑马抱着去解决卫生。
皇帝跟大伴以及其他伺候的人都知道她出去是去上厕所了。
这种心照不宣,放在以前她绝对会羞耻的坐立不安,但现在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也不对,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她会产生那么一点点儿的羞耻,然后把那些毫无用处的情绪再次遗忘在脑后。
吃完饭之后,她直接跟皇帝说:“讲。”
皇帝看了眼茶水,示意她倒茶。
琼花没动,老神在在的靠在身后大伴之前进来的时候给她塞的柔软棉被上,用一一双乍一看有些雾蒙蒙,但仔细看去清澈见底的灰眸盯着皇帝。
两人眼神对峙几秒,皇帝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声音带笑,一点儿都不生气,听上去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开心。
“很好,你记住,你是大黎的长公主,连皇帝都不能指挥你倒水,其他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伺候的,要是有人敢高高在上指挥你,把杯子茶壶对准他们脑袋,眼睛的位置砸下去,砸的他们头破血流,知道疼了,就老实了。”
琼花:“…金昌。”
“金昌这个位置,有点特殊。”
皇帝没耽搁,开始讲起来,“这是梁王的钱袋子之一,里面有重兵也有很多粮食,周围更是易守难攻,而且这里距离梁王所在的充州——喏,充州在这里,金昌在这里,你看从这里走,完全可以绕过我们的士兵在这里给梁王那边儿进行支援……”
他拿出一张在皮子上标记的清清楚楚的地图,给琼花教。
他教的很认真,如果琼花不点头,他就知道她是没听懂,会再次用更容易被理解的语言讲一遍。
琼花从头到尾听下来,她懂了,“…这时候不能分重兵攻打易守难攻,里面还有强兵镇守的金昌,所以用几百士兵,蛊惑金昌的地下势力,跟当地官府抢权,暂时把水搅混,等收拾完梁王,再来这里?”
“对了,而且这边儿乱了,到时候梁王要是逃脱了,南下的路会有重重阻碍,北上的话……他就要去高原上跟那些狄人混日子了。”
说到这,皇帝笑了一下,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很显然非常期待自己的好兄弟去过苦日子。
琼花:“……”
她默默低头继续看舆图。
这是只有位高权重者才能够拥有,窥看的东西,作为大黎的掌权者,皇帝手里的自然是最精细清楚的。
她试图把这些地图信息努力记下来。
下一秒,其他朝中大臣看都不太敢多看一眼的舆图被扔到她腿上,她迷茫的朝皇帝看过去。
皇帝用手支着脑袋,见她看过来,挑了挑眉毛,“你不是很喜欢?拿去玩儿吧,不过别送人啊,这玩意可不是什么夜明珠,能随便送人的,你要是不知道放哪儿,等玩腻了就给你爹我,我给你收着。”
琼花握紧柔软的皮革,她看着皇帝,皇帝看她的眼神是很正常的眼神,没有情欲没有贪婪,只有一点儿温柔跟慈爱。
此时此刻的他,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很奇妙的,不求回报的倾注的感情。
很温柔。
那是……她从来没有感知过的感情。
就算是对她那么好的衍极,也是无时无刻在祈求着她给予他回应。
琼花心里有点儿奇妙的沉,这种沉并不难受,反而让她感觉很舒服,就好像终于脚踏实地了。
她察觉到了自己以往的温和跟真正的温柔的不同。
她从前没感受真正的温柔,所以只是模仿着自己在生活中看到过的那些。
可现在她清楚的感觉到了,两者的差别竟然那么明显。
那么明显。
她不解的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时候距离给她舆图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皇帝正在看奏折,闻言一愣,把奏折从眼前撇开,打量她一眼,见她抓着舆图,就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这算好吗?”
皇帝说:“我只是把你当成了跟我一样的存在而已。”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好让人惊讶的,伸手拍了拍琼花的脑袋,“好了,安静点儿,先让你爹把这些脖子上顶着个猪脑的玩意儿写出来的请安折子看完。”
他被一堆花团锦簇的话里夹杂一两句当地情况的折子看的头昏脑胀,不经意就来了一句,“这些猪的祖坟真是冒毒烟了,等老子回去就宰了这些玩意儿。”
琼花:“……”
所以温柔的时效这么短的?
她默默展开手里的舆图继续看,只不过这次没了之前的紧张感。
一路上行军速度都是快但规律,每天都会留出四个时辰的时间分开供人休息。
就这么急行了差不多五天之后,他们终于到达了梁王所在的充州。
充州路边的田里的都种上了早春的食物,放眼望去绿油油的一片惹人喜欢。
这里没有金昌的易守难攻跟崎岖峭壁,这里放眼望去不是土坡就是平原。
远远的还没彻底靠近驻扎的帐篷,就有士兵策马过来警惕道:“前方何人?!”
“大黎来人。”最前面的人拿出一个令牌,顺利带着粮食跟士兵进入最外围的包围圈。
充州这里山不多。
琼花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看了眼外面,士兵并不是那种不要钱一样的每隔几步就站一个,而是队伍交错巡逻。
他们路过了充州的一些小城,小城被看守着,寂静的跟里面没人一样。
“走,今天教你骑马。”
在进入充州之后,皇帝忽然兴致突发,让人给琼花换了一身玄色骑装,他也转着玄色骑装,在放慢速度的马车队伍旁边儿先教了琼花怎么稳稳当当的坐在马上,他骑着另一匹马走在琼花旁边儿,万一出事儿随时都能伸手把人捞过来。
琼花的手紧紧抓着被软布包着的缰绳,胯下的黑马意外的沉稳,并没有因为她的缩小而躁动,反而尽量走的平缓。
琼花看着远处的蓝天和地面的黄土,心里在骑上马的那一刻产生的不安跟恐惧,在长时间的走动,发现自己可以做到之后,那种不停在内心重复着“我不行”、“我会摔下去的”、“这里没有衍极,我出事也没人能及时救我”这种密密麻麻的心声。
逐渐安定下来了。
她的胸腔里有什么在往外蔓延,那是一种很难形容出来的感觉,但她清楚的感知到,自己身体里蔓延出来的触角,小心翼翼的触碰到了这广阔天地的一角。
“感觉怎么样?”
皇帝在旁边儿出声,他身体往后倾斜,脑后的发带随着马匹的走动轻晃,此时的他像个俊俏的少年郎,眉眼的阴鸷都因为夕阳落到眉眼而消磨了,好看的意气风发。
琼花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坐的端正,看着前方的天际,土黄色跟蓝色有些崎岖的交界线。
“…感觉很好。”
琼花说:“父皇,我需要更适合我的马鞍。”
出行的时候估计没人想到她会需要骑马,虽然准备了方便行动的骑装,却没有给她准备马鞍,现在的马鞍是成人体型的,配备的脚蹬松松垮垮宽的她踩在上面都会滑。
“当然。”
皇帝在夕阳的微风里看向这个尚且年幼的女孩,“身为我的孩子,你不仅会有马鞍,长剑,弓箭,一切,都会有更适合你的存在。”
前方有轰隆隆的声响。
他伸手把琼花捞过来放到自己前面,“现在梁王带着手底下的人龟缩在宝镜城,两边儿僵持一段时间了,走,爹带你去看看你皇叔的热闹。”
说完,策马狂奔。
琼花:“……”
她忍着颠簸,一路过去在快接近大军的时候被拦住了,差点儿被一箭射穿,还是皇帝眼疾手快抓住暗箭,又把令牌拿出来,这才有五个人一小队过来带他们去最前面。
最前面正在叫阵,各种脏话吼的震天响,但城池的门就是堵的死死地没人开。
他们一路到了战车上,有些简陋的战车上这会儿挤了不少人,围着一张充州地图正在争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琼花被皇帝抱着走,视线比较高,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地图,比皇帝扔给她的那张舆图要简陋很多,有一些矿产地也没标注。
“谁——圣上?”
为首皱着眉头的老头虎目圆睁看过来,眼里寒光闪烁,在看清来者的一瞬间,他迟疑了两秒,连那人挑了挑眉毛,就知道自己没认错,赶紧往前一步带着其他没见过圣上的属下迎面拜下,“臣未能迎接圣驾,请圣上刺罪,圣上万寿无疆!”
“圣上万寿无疆!”
“圣上万寿无疆!”
“请圣上赐罪!”
在几个万寿无疆里,不知道哪个大聪明把赐罪给重复了一遍。
这下好了,场面话有点话赶话逼着人赐罪的意思了。
皇帝轻笑一声,把抱着的琼花放在桌子上让她坐着,这才伸手把拜下的老将军扶起来,“其他人先不论,将军你为朕一路攻破充州,打的充州丢盔弃甲,现在只能龟缩于此,这有何好赐罪的?赏赐都来不及!”
老将军闻言,感动的眼泪都差点下来了,虎目含泪跟皇帝对视两秒,低下头,“既然圣上来了,还请圣上定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此地易守难攻且宝镜城之内有诸多被劫掠而来的普通百姓,梁王说若是强行攻城,他们便会屠杀百姓……”
皇帝的表情有片刻的匪夷所思。
琼花也很有些不太能理解。
不是……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团结仅剩的存在,要么反抗要么想办法偷偷跑吗?
怎么还想着挥刀向弱者?就不怕百姓被屠杀之后反抗,直接杀了他们?
琼花一脸懵的朝老将军看去。
不知道是为什么,她总觉得老将军虎目含泪的表情——怎么那么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