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您以后就住这儿了,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喜欢的,奴才叫人换了去。”
十五六岁的小太监站在琼花身侧,笑容满面。
他是皇帝跟前大伴的干儿子,被安排给琼花了。
琼花低着头走路,过了一会儿才抬头打量,不是她故意不理人,而是她被身体限制了,只能这样。
这个宫殿对她一个小孩儿来说有些太大了,走来走去的看,停在偏殿,这里的景色最好看,有好几个框景,有一扇窗户一打开就能碰到花枝。
“我要住这里。”
她走进去,指着里面的床榻。
“整个怡安宫都是您的,想住哪间都可以。”
小太监没有自作主张的说她应该选什么,而是妥帖的应下来了。
就这样,琼花一来就搬进了怡安宫。
因为这具身体本来的记忆都是混乱失序的,所以她并不知道,怡安宫这个就在紫宸殿旁边儿的宫殿,往往被默认为皇子或者太子住所,住在这里,能够更方便,更快速的被皇帝看到,得到皇帝的教导。
当然,现在连自己身体都控制不好,消息被刻意封锁了的她并不知道,还有人把她搬进这里的事儿拿出来在朝堂上叨叨了。
然后被罚禁闭半年,当然,禁闭的时候俸禄是停发的。
皇帝压根没让人把这事儿传到她耳朵里。
她最近最大的任务就是好好养身体。
礼部郎中郑郎中府
被圣上亲口玉言罚了半年的禁闭,之前往来尚算多的府门口,现如今门可罗雀。
府里一片寂静,连下人都变得低调沉寂了,生怕哪里出格了,被怒上心头的主子给处理了。
府中只有一个人没被这种冷寂的氛围影响。
郑安宁如今不过七岁,身上穿的却很素净,她跪坐在矮桌前倒着茶,对揪着帕子的母亲跟走来走去的父亲道:“急什么,都已经尘埃落定,急有用吗?”
她一个小孩儿,郑家夫妻却一点儿都不敢小瞧自己这个孩子。
当初要不是她逼着郑郎中违背郑家嫡系,偷偷去联络当今圣上的手下,恐怕现如今他们已经跟嫡系的那些人一样,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了。
“好孩子,你且说说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咱们一家,真就这么等半年啊!”
郑夫人在丈夫的示意下上前,轻轻扶住小女儿的肩膀。
她也不知为何,面对小女儿总觉得害怕,尤其是安宁有时候看她的眼神……都让她有种孩子在恨自己的感觉。
她硬着头皮,轻声的哄她,“好孩子,娘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早就跟你说过傻子公主最得圣心,捧着就是了,父亲偏要去试试自己的头硬不硬,命硬不硬,现在试出来了,知道以后避着些了?”
郑郎中羞愧掩面,不知该说什么。
郑安宁“砰”的一声把手中青瓷杯子砸在地上,稚嫩的声音带着遮掩不住的戾气,“说话!”
郑夫人被吓了一跳,僵硬的看向丈夫。
郑郎中哀声道:“是,父亲知道错了,不会再犯,你且说说有什么办法吧!”
郑安宁把玩着手里的瓷杯,眼神冰冷。
上一世她的死跟傻子公主有关,这辈子她都没想过多重的去报复回去,结果那傻子又害的她这两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郑家不被圣上所喜,郑家隐约红火起来的铺子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这个仇,她记下了!
郑郎中见她不说话,忍不住道:“你快些说啊!”
“…赵将军的母亲,喜欢佛法,母亲,我们也可以去学学佛法。”
郑安宁的话一出,郑夫人就乖乖点头,只有郑郎中感觉奇怪,“…哪个赵将军?我朝官拜将军的目前为止不是只有欧阳家老将军跟武侯将武家?”
“…赵安,兵部侍郎。”郑安宁不耐烦的说。
郑郎中:“那也只是一个兵部侍郎……”
他忽的收声,压低声音,“你是说,他未来会官拜将军?可武将升官就只能是沙场征伐…未来会有兵祸?”
郑郎中眼神闪烁,过了片刻,他问:“我的好女儿,你且说说他是怎么拜为将军的,若是能提前把这场征伐扼制于摇篮之中,礼部侍郎,甚至尚书之位,为父,说不准也是能坐的。”
先不说郑安宁不知道,她幼时在教坊司,每天都在想怎么吃饱,哪里有功夫关注这个?
还是后来她长大的时候,赵安已经因为收复草原而官拜将军,成了朝野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就算她真的知道赵安用的什么战术,是几年发生的战争,她也绝不会告诉父亲。
她要尽可能保证周围的事物按照上一世的原样走,那样她才可以最大限度的利用她的先知。
“父亲。”郑安宁笑了笑,说:“我要是能说出来,何必蜗居在郑府,直接去钦天监跟人抢国师的位置不是更好?”
郑郎中有些失望,但又不是特别失望,因为女儿都说了,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能泄露天机,说出来!
他点头:“我懂。”
他握住夫人的手,“还得劳烦夫人在佛法上费费心。”
“夫君放心,我一定努力。”郑夫人语气柔软。
两人琴瑟和谐,旁边儿的郑安宁低头喝茶,遮住脸上讽刺的表情。
她这对父母,只有一分,都要演出九分,合该去做戏子才是。
要不是她尚且年幼,撑不住。她早就……
各种颜色的精致衣裙在眼前晃过,正在试着让自己更加快速控制手指的琼花根本都没抬头看过去。
宫女只能蹲下来哄她,“公主您抬头看看,喜欢哪件?”
琼花抬头看了眼,那些精致的小衣服都是按照她的尺寸跟习惯做出来的,本应该放下来的袖子在袖口位置都收紧了,方便活动。
琼花随手指了一件耐脏的黑色,今天的穿着就定下了。
被宫女换了衣服,她被带出去晒太阳。
现在是初春,天气凉爽的恰到好处。
刚走出怡安宫,迎面就走来了换好常服的皇帝,皇帝脸上倒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就是他身后跟着的大伴等人看上去有些微不可察的僵硬紧绷。
“又要去晒太阳?”
皇帝蹲下来,目光跟她平视着说话。
琼花点点头,“嗯。”
虽然还是有些慢,但至少不像刚开始说话时候那样要等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她才能反应过来,然后再等一柱香左右,才会给出回答了。
“走,带朕也去晒晒,整天待在这破……”
他紧急刹车,看了眼琼花,“整天呆在宫殿里,都发霉了。”
在之前他说话的时候,她冷不丁跟着学了半句骂人的话之后,最近他说话比之前注意多了。
琼花点点头,伸手拉住他的三根手指,带着人朝自己这几天一直去的地方走去。
那是在太霖湖旁边儿的一块儿大石头上。
石头很大,琼花到了之后就松开了皇帝的手指,然后自己自食其力的爬上石头,把自己摊开,在上面晒。
因为太阳刺眼睛,她还慢悠悠的掏出一个帕子盖在脸上。
“这小东西,还挺精致。”
皇帝挑了挑眉,长腿一伸也躺上去,他身上没帕子,伸手在小孩儿袖口一掏,果不然掏出一个帕子。
这小丫头自从能说话以后,就开始注意卫生了,身上随时随地都携带着几条帕子以防万一。
把帕子盖在脸上,光线都朦胧柔和起来了。
晒了一会儿,皇帝竟然有些昏昏欲睡,他闭着眼睛,“小琼花,你为什么话这么少?”
过了一会儿,旁边儿传来声音,稚嫩的嗓音,有股子说不出的平稳,跟小孩儿故意学大人说话一样。
“因为你们的话太多,太密。”
琼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那么点儿伤害性。
“我想好了上一句怎么回答,可是,你们都已经说了很多很多,都不记得自己之前说过什么。”
琼花也很无奈。
她不喜欢动不动就跪拜,可等她张嘴说出来的时候,宫人已经行完礼去忙自己的事儿了。
她说出来,他们反而会害怕,会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开心他们跪的不够标准或者时间不够长之类的。
类似的事情发生的多了,她就有意识的尽可能减少说话,避免发生误会了。
“我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皇帝说:“本来还想着让太医给你开点儿黄连,多喝一下把嗓子眼给冲开的。”
琼花:“……”
这个皇帝,真的又损又不正经啊。
两人晒了一会儿,琼花把自己翻了个身,开始晒背面儿。
皇帝坐起来,盘腿坐在她旁边儿围观,“晒太阳太慢了,回头你跟我去练武,保证你能变强。”
琼花坐起来,脸上被热的发红,她控诉的看着皇帝,声音慢慢的,“…我跑都跑不了。”
跑起来,就会发生左脚绊右脚的情况。
皇帝伸手捏了捏她脑袋上的花苞头,“没事儿,你先看我练武也行。”
这时候,远处站着的大伴走过来,“圣上,有几位宫女子过来了。”
宫女子,就是妃以下妃子的笼统称呼。
美人能这么叫,嫔也能这么叫——当然,前提是你不怕被笼统称呼的存在记恨。
一般情况下,都是要把品级说清楚的。
“啧,一天天的,朕就没个得闲的时候。”
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他的称呼自然而然的又变成了朕。
琼花压根没注意,她正在思考如果练武的话,能不能把她的身体反应能力提上来。
头上一重,她茫然的看过去,然后就被皇帝提着后衣领从石头上拎下来。
琼花手扶着石头站稳,“…怎么了?”
“御膳房的饭做好了,得回宫吃饭了。”
皇帝把手伸过来,“走。”
“哦。”
琼花乖乖抓住他的手,根本没去思考为什么今天御膳房的菜送来的这么早,也没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吃的不是御膳房的菜,而是内膳房的食物。
两人带着宫人跟禁卫军离开没多久,这里就来了好几个美人。
只不过,没撞到她们想碰到的人。
在做李琼花的那一辈子,晚年的时候她总是喜欢晒太阳的。
暖洋洋的光落在她衰老的,腐朽苍老的身体上,鼻尖闻到的那种肥皂在阳光下膨胀炸开的太阳的味道,让她有种年轻时候起来晚了,趴在床尾懒洋洋玩儿手机的感觉。
当时只觉得有些无聊,并不觉得那天有什么特殊。
人老了之后总是不可避免的,喜欢回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的。
那样在这个时间节点平缓的灵魂,就可以通过那些刺激的回忆,变得也有点儿起伏。
衍极抱着她在灯火辉煌的跨城大桥最高点跳下过。
她到现在还记得灯光的刺眼,还有凛冽的凉风从河面迎冲而来,头发被吹的向后拉直舞动,在河面上横飞而过的感觉。
在最危险的悬崖上自由落体。
在深海中跟神秘的海洋动物游动。
潜入世界最大器官组织,救人,杀人,那些子弹,热武器就像玩具一样被轻松阻挡。
她甚至亲自拿着枪杀过人,那是非常刺激又痛快的体验。
她被他抱在怀里,站在西式建筑的玻璃穹顶之上,看着一个又一个哭泣的,满身是血,或者毫无意识的受害者被救援,抬出去。
他们在墨科索尔维凛冽的寒风中接吻。
他的特殊性,让他能够保护她,带着她去看,去欣赏那些对普通人来说是死亡之地的地方。
琼花年轻时候尚且对衍极是有些抱怨的,因为他把她看的太紧了。
等到年迈之后,她反而庆幸他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过,带她体验了那么多神奇的经历。
每次她说起庆幸他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时候,他总是在笑,那种温柔又纵容的笑意,完全都不用别人来告诉她,琼花就知道他爱她。
很爱很爱。
他握住她的手指,亲吻她带着细纹的眼尾,“你要是想的话,我还可以带你把我们年轻时候体验过的那些,在体验一次。”
“很浪漫的想法。”
琼花说:“不过我更喜欢你陪我晒太阳。”
一个怪物一个人类。
生活了一辈子,早就把对方融入了自己的生命里。
怪物懂了人类的爱。
人类学到了怪物身上的平静跟自由。
“公主,公主?”
轻微的声音。
琼花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朦胧的绣红,她愣了愣,回过神,抬手拿下盖在脸上的帕子。
……又梦到从前的事情了。
她让自己不要去想,转头看向站在石头旁边儿的小太监苏沐,慢悠悠的问:“怎么了?”
“又有宫女子过来了。”
苏沐也是无奈,自从几天前小公主带着圣上来了一次之后,这块儿石头就成了什么特别好的吉祥物一样,每天都会有人过来。
公主又不喜欢跟外人接触,每次都在人来之前离开。
这次公主才躺下两柱香的功夫,就有人凑过来了。
“走吧。”
琼花看了一圈周围人,不好意思劳累本就瘦弱的宫女,就对太监中个子比较高,身材看上去也壮的苏沐伸出手,眉眼恹恹,“不想走路……你抱我走。”
苏沐短暂的愣了一下之后立刻上前恭敬的把人抱起来,“奴才身上不好闻,公主您莫要怪罪。”
琼花暂时没闻到什么怪味儿,她摇摇头不说话。
一行人朝怡安宫走去,宫女跟太监举着遮太阳的伞。
圆形的伞遮住了刺目的阳光,琼花下巴搭在苏沐肩膀上。
过了两秒,她默默直起身体,“你身上不臭。”
苏沐脸上露出讨喜的笑,就听公主慢悠悠的吐出后半句话。
“就是头油味儿很重,平时记得洗头。”
“……”
周围几个宫女跟嬷嬷忍不住偏头露出一点儿笑意。
头上有头油的味儿,那才是正儿八经收拾过的,毕竟擦头发的油可是个值钱物。
谁知道仔细把自己拾掇妥当的苏公公,却被怀疑不修边幅,头常常不洗,才有这种味道呢?
苏沐耳朵有些红,“公主,奴才每两天就洗一次头,没有不爱干净。”
在大部分宫人一星期统一洗头洗澡的情况下,他这个频率确实是很爱干净。
对现代人来说,两天一洗也算是比较勤快的了。
“对不起啊,误会你了。”
琼花打了个哈欠,放心的趴回去,声音软软的道歉,慢吞吞的,听的人心都软化了。
“您没有对不起奴才什么的。”
苏沐即使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已经知道了公主的行为跟他们不太一样,这会儿听到她道歉,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惊。
普通百姓朋友之间相交,出现了误会,都常常会出现拉不下脸子道歉的情况。
更何况他们一个是太监一个是公主。
苏沐有些无措,“这没什么的……”
琼花说出自己没说完的话,“不过真的不好闻……”
“……”
好吧,公主总是这样,前一句让他开心,后一句揭短。
两句之间又隔的足够远,让他一时之间,不能立刻察觉。
因为被公主道歉而产生的惶恐没了,他无奈道:“应该是这个擦头发的油有问题,回去奴才就换一个味道。”
琼花点点头,鼻子里轻轻哼出一个音调,就算应了。
回到怡安宫的时候,宫里安静的过分,宫女太监们一遍遍打扫着已经打扫过的地方。
琼花在门口的时候就被放下了,她这会儿不困了,脑子清醒了一些,抬脚走进去。
皇帝躺在她特意让人挪到窗边的美人榻上,正在翘着二郎腿看书。
听到脚步声余光扫了一眼,在看到是她之后,大手一伸把人拉过来,让她坐在美人榻旁边儿的矮凳子上,手指着书上的一个字,“知道这是什么字吗?”
复杂的古文,跟她经历过的世界中的繁体字不同。
琼花摇摇头。
“笨。”
皇帝挑了挑眉毛,“这个字,是琼花的琼,你的名字。”
琼花闻言多看了两眼,把这个形状记下来。
“你想要什么封号?总是公主公主的叫也不合适。”
光线有变化,窗框印出的隐形遮住他的一半脸,一只眼睛在光处,一只眼睛在暗处,“叫黎?还是叫启?或者用我的年号给你?”
皇帝每说一句,琼花对面的大伴就眼皮跳一下,到后面差点膝盖一软跪下。
在室内的其他人都放轻呼吸声,害怕被注意到的时候。
琼花盯着他看了几秒,用不大的手在他胸口绣着的龙纹上拍了拍,过了几秒才吐字清晰,“谁欺负你了?”
皇帝被这话问的啼笑皆非,心里有一股暖流,“我是皇帝,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谁能欺负的了我?”
说完,他一顿,神色微妙的变化。
对啊,他是皇帝,为什么要被那几个酸儒用礼教跟所谓的身后名给困住?
他死了,总不能有人跑过来把他从皇陵里拽起来,让他听听看后人是怎么评价他的吧?
皇帝不生气了,他继续躺下,脑子里想着怎么完美,妥善的处理好这个情况。
琼花把他放在旁边儿的书拿过来,翻了翻,发现不认识。
虽然这就是毛笔字,但更像是规整的图形组合,每个字都有微小的差异,认不出来。
“对了,等会儿我教你认字。”
皇帝想了一会儿,见她看着书发呆,就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目光不可避免的看到她已经愈合的只剩一点儿痕迹的额角,“褚太医技术还可以,没疤。”
不仅没疤,连正常的伤口愈合后会出现的色差也没有。
能做到这份上,也是费了功夫的。
皇帝躺在美人榻上左右看看,拿起旁边儿堆了一盒子的夜明珠里的一颗,扔到旁边儿低着头跟大伴站一块儿的苏沐怀里,在他惊愕的抬头看过来的时候道:“你拿着这东西送去太医院,就说是公主赏的。”
苏沐先看了一眼琼花,等了几个呼吸,这段时间公主已经能够在几个短短几个呼吸内做出回应了。
没见琼花说话,知道她这是默认了,于是他恭敬的告退去送东西了。
皇帝轻轻“啧”了一声,“你这好儿子,皇帝的话都没他主子的重要。”
大伴笑眯眯的,“您看上的不就是他那股子忠心劲儿嘛,要不然也不能把他指给公主不是?”
皇帝轻哼一声,“也就她能让我多费点儿心思了——回头要是学起来慢,朕可是会抽板子的,知道吗?”
他眯起眼睛,眼神落在琼花手上,一副现在就有点儿蠢蠢欲动想打的样儿。
琼花:“……”
好幼稚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