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玉要入朝为官,为官者,最终名声。
升迁与功绩挂钩,功绩又离不开百姓,若人人称赞,何愁不能入圣眼。
只要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有一番作为的,都很爱惜自己的羽毛,维护自己的名声。
那些从去岁寒冬就开始施粥的官员门庭,不就是在积攒名声吗。
老太君尚在闺阁时,也用过这招收获过美名,得到过好处,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名声有多重要。
所以在当时看到李琨和疑似有了外室也是最不能接受的,她特别看重李琨和,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她的两个儿子。
李琨和不光是年轻一辈里最有望入阁的,还名声远扬。
他是文曲星下凡,面见过圣上,恭听圣言,京城里有这等殊荣的,屈指可数。
太傅府给他积攒了良好的名声,如今就要因为这个最让人唾弃的外室与情爱毁于一旦,老太君怎么肯罢休。
况且近些日子李老太傅病重,她一直瞒着阖府,就怕人心散乱。
若此时李琨和再出事,那可真的是焦头烂额了。
老太君急火攻心,根本没有心思再细细考虑。
晚一步,就要晚千步万步。
她当即让人将李苏秀抓回来,一同被关在长燕堂的,还有茶水房所有的婢女,以及与知画和李苏秀有过来往的婢女。
乌压压一群人跪在院子里,头顶上渐渐发黑的天色如一块烙铁狠狠地压下来,压的她们头不敢抬,跪倒在地。
老太君想着想着,突然摇摇头,她起身,避开了红桃伸来的搀扶她的手。
依靠着拐杖,她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往外走,红桃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略微抬头,便看到老太君那满头银丝。
无奈似一团冬日晨起的浓雾,久久不散。
红桃听见一声来自深深的沉重的感叹:“老了,真是老了。”
孔风桦的把戏她都看不出来了。
不过也是对自己太过自信,对李承兰太过自信,没想到人家的手早已经伸入了太傅府。
连好几年未来往过的亲家侄儿都如此行事,很难想象这太傅府,辉煌之下到底有多少让蛇鼠可钻的烂洞。
红桃不明白,也不懂,今日跟着老太君,见了许多让她胆颤的画面,但此刻看到老太君这幅样子,又觉得难过。
替祖母难过。
祖母侍奉了大半辈子的人,此刻的背影没了往日的威严,红桃第一次发现,老太君的脊背与她祖母一样,都佝偻了下去。
“他拿调查清楚为借口,那便依着他吧。”老太君松了口。
或许守玉那六个字背后的意思,并不是如她所想。
她不该怀疑守玉的。
守玉是她一手带大,最是重规矩的,她怎么能觉得守玉会养外室呢?
她这嫡孙,想必也是知道了些什么的。知道的时间,应该比他那个舅舅晚一些。
舅甥俩若窜通一气,那没必要兜这么大一圈。
但孔风桦应是故意的,故意折腾,故意引诱着让她一步一步按照他所预料的方向走。
老太君走到院子里,看着条凳那儿。
双生子,孔氏竟然这么狠心,舍得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放到为奴为婢的人家。
还想再说些什么,脑子里想到孔氏的脸,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太君叹了口气。
罢了,到底是她欠孔氏的。
守玉聪慧,想必也已经通过孔风桦的反应猜出了他舅舅知晓此事。
他会怨吗?
会怨他,还是自己,亦或是整个太傅府?
不,她的乖乖嫡孙不会的。
守玉太寡薄,他不会这般重意念情。
鸿鹄居内一片黑暗,李琨和根本没有回他的院子,而是在长燕堂外面的长廊下站着等待。
宋启平已经去备马车。
李琨和要与舅舅孔风桦谈一些事。
正如老太君心里所猜想的那样,李琨和猜到了孔风桦早知道他阿姐的事。
可为什么从来都不与他说呢?
为什么这些年也不来看他?
为什么书信常来,他回信上的内容一字都未被回复。
李琨和对舅舅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今日见到舅舅站在他跟前,还有些恍惚。
这么多年,李琨和所渴望的亲情,在太傅府没有得到,在舅舅家寄人篱下,无人待他如至亲。
长辈寄予厚望,不允许他出错;同辈忌惮他,话语间尽是试探;小辈仰慕他,却避他如蛇蝎。
李琨和看似生活在一个庞大的家族里,实则上如独木渡河。
他身边的人,要么就在对岸看他笑话,要么就在此岸等待他凯旋。
但无一人,愿意与他荣辱与共,真切为他着想,不因他是谁的嫡孙,谁的儿子,谁的学生,只因为他是李琨和。
李琨和站在晚风里,脑子里突然清明了一件事,想起方才与朱敬堂对坐时,他回想起来的在涿鹿时的画面。
关于李毓灵的画面。
他终于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对李毓灵格外青睐。
其一她与自己流着一样的血,两个人曾共处十月,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其二,便是她从未加以任何头衔看他。
他坐在她的身边,不带任何目的跟他说话,分给他山楂糕,仅仅因为他是她的同窗,二人共用一个书案。
他追寻那么多年的亲厚感情,原来早在幼时,有人给予他过了。
这人还是自己的阿姐。
多奇妙。
不管是出世前还是出世后,他都与她在冥冥之中有着联系。
这是血缘里就在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斩断的。
李琨和那张谪仙一般的脸上露出一笑来,那双与李毓灵一模一样的眼睛弯起来,嘴角翘起,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尾。
与阿姐有一样的眉眼。
手摊开在眼前,借着廊下灯笼里的亮光,看着自己的白皙腕骨和肌肤,凑近些,还可以看见隐隐的红色血脉纹路。
与阿姐流着一样的血…
他终于在这寂静又清冷的冰窟里找到了真正可以依赖的人。
像在母亲身体里那样,两个人可以紧紧相依,相互拥抱,相互信赖的人。
李琨和垂下手,笑容又淡了下去。
有些事,还没有结束,他得处理好,风风光光迎阿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