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忌轻挑起一小块车帘,静静看着沈鸢进入了芙蓉溪。
那般坚韧高傲的模样,与以前判若两人。
裴忌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会再展望过去,并且弃若敝履。
夜色四合,萤流飞舞。
流烟见今日沈鸢归来时情绪不太好,从回来到现在滴水未进,还将人紧紧包裹在锦被之中。
她端着刚熬制出炉的八珍汤进到屋子里,试探着问:“奴婢亲自熬了八珍汤,最是滋补身体,小姐要尝一尝吗?”
隔着沉重的锦被,沈鸢嗯了一声。
流烟赶紧将八珍汤呈上,看着她喝的精光。
许是味道一般,不太让人喜欢,沈鸢问微微蹙着眉。
“八珍汤里加了茯苓,白芍和炙甘草等,小姐别嫌弃味道不好,这些滋补之物,最是强健体魄。”
流烟将空碗放在桌上,察觉到沈鸢似乎身子乏了,于是挽起袖子准备给她揉揉太阳穴。
谁知,手指刚刚触碰到她时,管家叩响了院门。
“三小姐,陆大人来了。”
陆承渊?
沈鸢惺忪的眼睛顿时清明。
见她没有回应,流烟便道:“小姐有些不舒服,还是请陆大人改日再来拜访吧。”
沈鸢低着声音:“无事,请他进来吧。”
流烟有些犹豫:“小姐不在前厅见客吗?”
紫荆苑是小姐的闺房,要是请外男擅自而入,怕是不妥。
后知后觉的沈鸢被提醒才想到这个,拍了拍脑袋:“那便请他去前厅,我稍作整理就来。”
“是。”
陆承渊来过芙蓉溪好几次,独独只有这一次,深夜拜访。
他在厅中静候了很久,久到茶水都已经变的微凉,方才看到沈鸢姗姗而来。
她许是兴致不佳,步子显得有几分沉重,清冷的面容在进入厅中才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陆大哥深夜前来,是因为安济坊的事情吗?”
陆承渊的眼神紧紧跟着她,确保没有任何外伤以后,才松了口气。
他垂着眼眸懊恼道:“怪我无能,没能在裴都督面前将你拦下来。”
沈鸢微微一笑:“他是个疯子,不必理会。我还以为,是安济坊出了什么事情,才值得让你现在来找我。”
从她的口中得到疯子二字,陆承渊更加坚定了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细数裴忌来到京城的这几年,圣眷正浓,身边却没什么相伴的女子。
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招惹沈鸢,甚至怀揣着不得到手不罢休的心愿。
陆承渊有些担心的问:“你与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沈鸢眸光轻动,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裴家,欠我一条命。”
“当真?”陆承渊竟不知他们俩之间还横亘着一段仇怨。
裴忌生性冷淡,很少有人见过他温顺的模样。
要是沈鸢跟他有怨仇,那么一定是受委屈的那一方。
“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吗?”他轻声问,很怕声音加重让她想起往事。
沈鸢苦涩的摇摇头,瘦弱娇小的身影在晚风中格外单薄,她嘶哑着回答:“没有任何人能帮我。”
与她共生一体的孩子,死在了孕育它的腹中。
有谁能够帮助她?
其实从最初见到沈鸢,陆承渊已经透过那双佯装明媚的眼眸,看到了历经风霜的内敛。
他叹了口气,想要将她重重抱在怀中,像以前一样,用大哥哥的身份给予她安慰。
隔阂在男女之间的礼仪并没有让他这么做。
陆承渊静默了很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接着抬起眼来,用低沉的声音凝视着沈鸢一字一顿的说:“裴忌虽统领三军在手,受人忌惮,可我也是圣上钦点的工师,权势上我不及他,要是论建树,他比不上我。想要护一个人,对我而言,并不难。”
如若真的到了某个时刻,让沈鸢的生命受到了威胁,陆承渊不介意出手相救,相反他甘之如始。
并不是因为俗世所谓的情情爱爱,而是他真心将沈鸢当作妹妹,当作从幼时就已结伴的知己。
他想要护佑她。
沈鸢压根没有想到陆承渊会说这些话。
她迟疑了两秒,婉拒道:“陆府只有你一位独子,陆伯母毕生的希望也都全部在你身上,我不希望你做出任何损害自己的行为。即便是因为我。”
陆承渊淡淡摇头:“独子又如何?我已经没多大的价值了。什么传宗接代,什么抚育后人,对我而言,都是虚无的。”
“陆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他垂了垂眼,嗓音低落:“你是怕连累我,给我添麻烦。”
沈鸢很怕多说多错,她也怕陆承渊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自尊心,被不小心的三言两语给崩塌。
“总之你要记住,即使没有沈府给你做后台,我也能做。我的能力,不比任何人弱。”
他挤出一抹清澈的微笑,纯粹的笑意让沈鸢心中猛地刺痛了下。
陆承渊眺望一眼夜色,轻拍衣角起身:“我该离开了,你好好休息。”
沈鸢目送他消失在宅院门口,清润的背影嘴中与黯然的夜色融为一体。
她回想着陆承渊刚刚说过的话,知道他是看见裴忌白日那样的举动,怕他轻薄自己。
沈鸢说不出心里的什么感受。
倘若真要言明,那种感觉就像结疤了很久的伤口,终于被人轻抚着询问安慰了。
流烟将披风搭在沈鸢的肩上,望了眼柔弱灯笼光下的紧闭大门,轻声道:“夜色渐凉,小姐还是回屋歇息吧。”
“走吧。”
后面几日沈鸢没有出现在安济坊,也没有出过芙蓉溪一步。
那天夜里,她老是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梦。
最初是她在花灯节被人牙子拐走时的情形。
接着一闪,是熟悉的青州城,她怯生生的站在走廊下,等着裴夫人挑选的画面。
然后是旖旎轻薄的床幔中,她在裴忌温热的躯体所裹挟下,微闭双眸,呢喃低哼。
所有的一切最终交融于一片大火,养父养母和小弟的惨叫声,在耳畔多年都未曾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