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初颜抬眸看向宿缃。宿缃走后，初颜觉得有些疲惫，又莫名不想回屋子里，她索性枕着胳膊，趴在石桌上。
来涂山堡的一路上，她一直都在提心吊胆。祁南六城是秦轸一寸一寸打下来的，而涂山堡也算是赤阳军的另一个家。她怕这个家被毁了。
然而，墨殇的存在却让她感到莫名安心，她不知墨殇为何会出手相助，但她知道，只要墨殇在，那赤阳军的家就不会消失。
只要墨殇在……只要墨殇在……
这是什么想法？自己这是在依赖墨殇？
她记得秦轸曾经教过自己一句话：
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1）。
这些日子她所认识的墨殇确非传闻中那样。
初颜脑子一团乱麻，由于焦虑心乱，食指不停的在桌上写写画画，指尖反反复复写着两个字：
墨殇。
“砰！”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巨响从东面传来。
原来，芜尊将领曹壬听说了定北军出兵相救涂山堡的消息以及涂山堡箭矢所剩无几、芜尊兵皆扶杖而立、旌旗倾倒、士兵皆怨的消息后，曹壬、庞玄懿便想趁着援军未达到之时强攻。老将李扶安阻止未果，芜尊所剩兵马全部出动。
事情一开始完全按照曹壬、庞玄懿想的那样进行，他们觉得自己已然耗掉了涂山堡内剩余的箭矢后，瓮城城门被他们轻易攻破了。
受到鼓舞的芜尊士兵们一窝蜂的冲进瓮城，城门被冲门柱撞得摇摇欲坠，城楼上的涂山堡士兵被芜尊兵的乱箭相继射杀，为了拔得头筹，士兵们蜂拥着往云梯上爬。
“潍弨小儿，”庞玄懿手持长枪，向着城楼上的潍弨挑衅大笑“快开城门，接祖宗进门！”
潍弨用剑砍下云梯上芜尊兵的头，冲着城下莞尔一笑。
突然间，瓮城城门轰然落下，无数箭矢自城墙上的箭窗横扫直下。陆伯言、蒋孝直带着数万箭矢及绥远关四千一百名守军前来支援。陆伯言、蒋孝直命人将一旁备好的滚油顺着云梯倾倒而下，云梯上的芜尊兵被热油烫的不由松了手，交压着往下坠。热油如激瀑浇裹在云梯上，迸溅到城下芜尊兵马的身上。
马惊叫着横窜，士兵仓皇躲避，列好的队阵顷刻溃散。
“怎么会？”曹壬看着有备的涂山士兵，一时震惊得无法思考。
“操你大爷！”庞玄懿拉着马缰，连忙掉头“撤，快他娘的撤！”
瓮城的城门进好进，出却异常困难。曹壬和庞玄懿做梦都想不到秦轸设计的城门为双向城门，潍弨并未启动木门中嵌着的钢芯，而此刻，为了困住芜尊兵，钢芯已启动，任冲车怎么撞都纹丝不动。
“点火！”潍弨一声令下，身后的守城军们将手中的篝火顺着云梯往下扔。
火瀑自上而下蔓延，火星四溅。迸溅出的是火星，大多是被烧成灰的人骨。
三万多人被困在瓮城内，顷刻间死伤大半，被火烧死、被乱箭射死、被失控的马蹄踩死，被仓皇逃窜的同伴杀死……
曹壬、庞玄懿不知所措只能退到瓮城城门，催促着士兵赶快撞开城门。可就在这时，一直紧闭的涂山堡两侧小门突然打开，柴元庆领万余囬山山匪从两翼冲来。
与此同时，几声巨响传来，沉睡的南州、新云、南泾、沧溟邑、泉州突然喊声震天，火光冲天。
墨媱茫然问“怎么回事？”
“此次囬山山匪近乎全部出动，数万兵马分兵滋扰祁南六城。祁南六城的百姓们只见山匪南下，并未见过山匪回程。”初颜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山匪南下劫粮，芜尊兵趁机北上，以及今夜的大齐突袭皆是某人布的局。”
墨殇、初颜和司马聿清回到都指挥使府时，绥远关守军-校尉陆伯言、蒋孝直已候在府门外。
陆伯言、蒋孝直走到初颜面前，对着初颜跪下叩头。
眼眶微微发红，有东西模糊了初颜的双眼，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在心里翻找着那溺死人的苦涩的来源，她发现那是淹没了数万忠魂的沉沙，是苦等了数千个长夜从黄粱大梦里刮出来的风。
初颜屈身将陆伯言、蒋孝直拉起。她理了理蒋孝直鬓角处染血的白发，笑着,说“二位叔伯常年戍守绥远关，身边也没人照顾着。你看看，蒋叔叔头发都白了。”
蒋孝直咽下让人酥麻的酸涩，哽咽道“年纪大了，头发哪有不白的。”
“你们的妻儿还在穷安等着你们，等着和你们团聚。”初颜看着陆伯言、蒋孝直，“你们做的已经够了，也该回去陪陪他们了。”
蒋孝直笑道：“将军让我们守住那绥远关，他虽不在了，可他的命令我们却不敢忘。”
“是啊，赤阳军的大旗不应长埋于地下，总要有人将它重新撑起来，总要有人让那血染的旗帜重新立起来。”陆伯言顿了顿，对着初颜长揖，道“至于我们死去的妻儿，姑娘有时间便去看看他们，给他们点盏长明灯。”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被人斩断翅膀的鸿鹄在泥垢中用一身烈骨守着与故人的誓言，在浊暗中炸开了耀眼却无人看见的光。
司马聿清下马，揖礼，“二位乃当世虎将，多年镇守绥远关，使绥远关成为一堵无法翻越的铁墙。今日二位又立了大功，不如随我一起入都。”
“我们本以为赤阳军后继无人，却蒙上天恩惠，为赤阳军留下了血脉。” 陆伯言道 “如今小主人安然无恙，我们也完成了与秦将军的约定，未让敌人夺了涂山堡，我们的使命也就达成了，便不再多留了。”
蒋孝直回揖，道“我等在此处只是想劳烦御史大人替我们带句话给皇上。我们虽早已脱离了赤阳军，却不敢忘秦将军的知遇之恩。我们今日来此斗胆直言。将赤阳军从未背叛朝廷，还请朝廷还赤阳军一个清白。”
陆伯言、蒋孝直二人齐齐深揖。月光横扫横过，司马聿清终于看清二人劣质盔甲上密密麻麻的刀痕，及从二人将烂的臂缚中不断渗出的血。
“赤阳军的亡魂会被风风光光的接出来，高置于案牍之上被所有人供奉。”司马聿清扶起陆伯言、蒋孝直，“优化绥远关守军的命令兵部已签批完毕，二位将军帐下的将士们不久后将被全部裁撤。将军和将士们既有凌云志，想赤阳军的名号一直屹立不倒，就应将赤阳军的大旗重新插在战场上。如今北部战场危机四伏，夔北卫、窿西卫、陉中卫三大边卫急需将才。二位将军何不带兵北上，为赤阳军再立战功？”
陆伯言、蒋孝直对视了一眼，得见对方喋血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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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最着名的八仙楼已被司马聿清包下，柴元庆带来的士兵们全部被安排在大厅就座，娉婷袅娜的女子分立于每桌边，服侍着他们更衣入住，为他们倒酒送茶。俳优们立在舞台中央，戏耍玩笑。
二楼雅室的桌上已摆满了菜，一半放着烧烤野味，一半放着宫廷小吃。
司马聿清饮柴元庆入座，为其倒了一盏温酒。
柴元庆，囬山最大势力缚枭阁的当家人。五年前的秋猎大典前夜，二皇子周昌文率六万兵马，发动政变，逼先皇退位让贤未果，被大皇子周启贤斩于马下。周昌文派系的一干拥趸全部下诏狱狱，就包括柴元庆的父亲，负责督查监管大齐与北夷五部一干事务的御北督官-柴江。
“多谢柴公子慷慨解围。”司马聿清为柴元庆斟了一盏酒。
柴元庆接过酒盏，道“御史大人客气。前些日子从城中取走的官粮、金银皆已归还，潍大人已去接查。”
司马聿清抿了口酒，感叹道：“柴公子，自上次别后，你我有五年未见了吧！”
“是啊！五年了……”柴元庆朽坐在椅子上。心中的愁郁翻涌着，蒸腾在脸上，干涸的伤疤重新血淋淋着鲜活了起来.
“听说柴公子五年前在囬山自立门户，联合囬山多方势力与朝廷对峙。”墨殇抬眸看向柴元庆，“与大齐朝廷水火不相容的一个人，竟会为大齐朝廷所用，也是稀奇。”
柴元庆笑了笑，看向墨殇：“我与大齐朝廷势不两立，此次出手是为了报恩。”
墨殇：“报恩？”
柴元庆道 “人人都知五年前大皇子周启贤发动政变，屠杀朝臣及无辜百姓，后被大皇子斩于马下，尸体被绑至城门，被激愤的百姓们砸成肉酱。那些所谓的二皇子门下的客卿，不论是否参与此事，一律连坐下狱，其中就包括我柴家。彼时，周启贤为表仁爱，并未下令诛杀周昌文手下的一众拥趸。可那二皇子周昌文杀了无辜百姓，民怨沸集，聚集在宫门口，希望朝廷给那些冤死的百姓们个交代。于是，那些老臣们纷纷上疏，处死那些与二皇子相关的罪人。”
柴元庆觉得杯盏太小，酒喝起来不尽兴，便将杯子扔到一边，拿起桌旁一坛满满的烈酒，咕咚咕咚的灌了大半，而后抹了抹下巴上滴溅的酒水，轻声道道“可那些百姓们不知，他们只不过是被人操控的刀。当年的政变其实并非二皇子周昌文主谋，主谋之人应该说是大皇子周启贤。”
初颜大惊：“你说什么？”
外面狂风呼啸，吹开了紧闭的窗子。拦在外面的风卷着雪花一股脑全部冲进来，烛火摇曳着险些被吹灭。
柴元庆看着那溅息的烛火，道：“五年前，先皇正沉溺于修仙问道，不理朝政。表面上看，权柄由六位皇子共同把持，可实际上权柄确是由大皇子周启贤和二皇子周昌文所掌控。彼时，周启贤坐镇都城，掌管禁军、都城守军以及都城守备营—虎豹营、飞龙营十余万人，三分有二的朝臣皆听其号令。周昌文则辖管淮城，晋阳及祁南六城，各地兵马加在一起近六万。其他皇子虽协管各地，可实力终不及此二位。”
“秋猎前夕，周启贤突染急症，卧榻不起，太医们连续半月侍奉宫中，不见起色。周昌文安插在大皇子府内的暗桩将此消息送到周昌文手中时，周昌文欣喜若狂，其门下客卿杨舒晏谏言，说不久后的秋猎是一举铲除大皇子，阻止其登上太子位的最佳时机。”
“周昌文一开始有所犹豫，毕竟大皇子手上的兵马是大齐最精锐的兵士，作战经验极其丰富。而且秋猎之时，其他皇子也会带兵从封地入都。若是其他皇子支持大皇子或者从中阻挠，事情则会变得非常麻烦。”
“就在周昌文犹豫不定时，他收到了三皇子和四皇子投诚的书信。周昌文以为时机已到，便修书三皇子和四皇子，命二人于秋猎前夜兵分两路，攻下西郊的虎豹营和东南角的飞龙营。而自己则会带五万兵马从东西两门攻入皇城，诛杀大皇子并派五千兵马捉拿大皇子麾下的一干拥趸。秋猎前夜，周昌文按约定时间率五万兵马攻入皇城之时，却看到三皇子、四皇子以及大皇子的十余万人马等在那里。”柴元庆闭着眼睛，话语有些哽咽“大皇子以二皇子企图逼宫造反为由当场斩杀二皇子，并将二皇子麾下党羽兵卒全部收押。先皇闻讯下令将二皇子麾下党羽兵卒全部处以大戮之刑。”
柴元庆颤声道：“五年前，是左相传信给我，并私下派人护送我和府中众人逃到囬山。我柴家才不至于断了后。”
“其实大皇子周启贤根本未发病。”司马聿清走到窗边，盯着那满地的白雪，道 “那些太医院的太医为周启贤之羽，周昌文安插在大皇子府的暗桩送出的信也被周启贤替换，礼部尚书曹焜、周昌文门下客卿杨舒晏也皆是周启贤的人。那年的政变只是周启贤为了扳倒周昌文这个绊脚石所设的局罢了。”
一根烛火终是没顶住横刮进屋的劲风。火苗抽搐了几下，熄灭了。
雪渐渐变大，血雨腥风已被大雪掩埋，看不到刀光剑影，看不到尸山血海，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好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