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慕之?”邱予初看着笔走龙蛇的三个大字低喃着。
看他十三四岁的年纪,能进入太学,并且被称作世子,应该是车骑大将军江书怀的嫡次子。
江家世代簪缨,祖上跟随先帝出征无数,被封为“车骑大将军”,封号世代沿袭。
邱予初父皇即位之后,改革军制,分封两位大将军,镇守边关。分别是“车骑大将军江书怀、骠骑大将军崔彦华”。
现在正值永丰十年,崔彦华和其嫡长子崔亦安驻守于阗。江家嫡长子江亭州代父远行驻守龟兹,家中只留江慕之一子。
都城风云榜的“汴州四子”之首就是江慕之。
传闻中,江慕之九岁便随父亲出征。面对刀山血海、死尸遍野的战场不仅无惧,反而骁勇善战、愣是砍杀敌人数名。
本以为他嗜血残暴,凶神恶煞。江家军回京那日,全城百姓只看到一名身着红色戎装的少年纵马飞扬,意气风发、艳如花火……
邱予初想起昨晚他的模样,唇角莞尔。凶神恶煞?意气风发?单纯无邪?哪个是他?
邱予初握紧书,心中又做盘算,现在偷偷去辟雍殿都骤生事端,更别说见常遇青一面了。
她该怎样才能见到常遇青呢?
“你们的先生外出游历,这半月由我来给诸位公子讲学,在下姓顾,公子们可以叫我顾夫子。”
书斋里,十几名少年分立而站,对代理常遇青的顾夫子拱手行礼:“顾夫子好!”
“噗嗤”一笑,前排的大皇子邱泊简歪斜着身子,独坐在蒲团上未动,左手把玩着扳指,漫不经心道:“沽名钓誉之徒,想游历就尽情游历,干嘛还跑到皇宫来混饭吃?”
江慕之闻言眉头一皱,心下厌恶,正欲反驳。
“大皇子言之差矣,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有走在路上,行在人间,才能纯净内心、丰富人生。”顾夫子仗义执言,毫不惧怕。
江慕之点头认同,能代替常遇青讲学,自也不是一般人。
顾夫子一番反驳后,有学子捂嘴偷笑,也有窃窃私语的。
邱泊简面上有些挂不住,催促道:“庸人自说,赶紧开讲,别浪费本宫的时间。”
顾夫子也不再纠缠:“请诸位翻到《礼记·礼运篇》,开始诵读三遍。”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做,故外户不闭,是谓大同。”
书声琅琅,延绵不绝。
“公子们心中的大同是怎样的?”顾夫子抛出问题,评述必不可少。
“有哪位公子来讲一讲?”顾夫子逡巡一周,目光未定。
“书中所谓的大同是:老有所养、壮有所用、幼有所长。自身若有余力,则可接济天下,且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骠骑大将军嫡次子崔羡一身锦袍,负手而立,气度高洁,沉稳冷静。娓娓道来,如拂春风。
“崔公子所言甚是,请坐。”顾夫子捻着胡须,满意地点头,复而又问:“还有哪位有不同见解?”
“顾夫子,在下有一言恐与礼制相悖,不知当讲不当讲。”江慕之弯腰拱手询问。
“哦?文章见解各有不同,实属正常!不妨说来一听。”顾夫子饶有兴趣。
“文章说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其所绘大同之世,老者皆得善终,壮者咸能展才,幼童悉受优养,鳏寡孤独及残障者俱获周济。
财货非为私蓄,人皆恶弃掷而不必纳于己;劳力恐不为世用,而不必谋于私。
此理想之社会秩序,尽显公平、公正、博爱之求,乃古人思慕之善境,为彼时世人超拔困厄、追崇高义之指引,亦后世论究社会公义与和谐之经典范例。”江慕之提出心中所想。
“放肆!”邱泊简抓起砚台往地上一掷,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他过去揪起江慕之的衣领:“圣贤曰:明贵贱、序尊卑;经国家、定社稷;明法度、行教化。祭祀之礼,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元氏三鼎,你跟我说一切要平等?”
“圣贤也说过:皇族贵胄,需明事理、懂仁爱、担责任、致中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如此锱铢必较、管窥蠡测,小心礼崩乐坏、纲常扫地啊!”江慕之甩开他的手,轻理衣襟。
邱泊简勃然大怒:“江慕之以下犯上,言行无状,给本宫拖下去杖责八十。”
“哦?文章见解、千人千言,就算是陛下在此,也不会如此草率地罚我,大皇子可是德行有亏,欲盖弥彰?”江慕之不徐不疾、从容自若。
邱泊简怒不可遏,眼底窜出的火似是要把江慕之烧成灰烬。
“江家就是这么教你的?”邱泊简笑得发邪。
“江家如何自有圣断,堪凭你一家之言?”江慕之眯起双眼,目光如箭,丝毫不惧。
一时间,屋内剑拔弩张,无人敢动,顾夫子盯着大皇子微微摇头,终于知道为何常遇青不愿收下他。
“大皇子息怒,江公子也是剖析佳作,罪不至此,何苦伤了和气。”宋沐扬走出来,满脸笑意劝慰道。
江慕之不由地瞥向他,宋丞相嫡三子,无论何时都言笑晏晏、温煦和畅。
“乌烟瘴气,此学不听也罢!”邱泊简甩袖暴走,徒留一室安静。
顾夫子看此变故,摇摇头继续讲道:“江公子想法别样,读书当如此!只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需谨言慎行。”
“多谢夫子提点,江某定当注意。”江慕之越发恭顺。
酉时三刻,鸡鸣归巢,银装素裹。
学子们三两为伴,鱼贯而出,不消片刻,夜阑人静。
“明日休沐,江公子不回府吗?”顾夫子问道。
“哦,弟子还有典籍未修完,暂不回府,夫子慢走。”江慕之点头示意。
雪虐风饕,冰冻三尺,书斋内银碳似火,温暖如春。
窗户开起一角,雪花簌簌飘进,裹挟着一股凉气,让屋里的暖意都凉了几分。
江慕之提起烧开的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尽数饮下,星眸在院子里逡巡,神色不属……
不知不觉,竟已深更半夜,江慕之双眼微眯,心下酸涩,看来是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