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玉重新从地上爬起。
他用白色的衣袍擦拭身上的伤口，那道伤口从肩膀一直蔓延至腰间，几乎将他整个截断，但现在却缠着黑气，缓慢地修复。
他从亭雨侍的领域中出来了，准确地说是后者的突然消散引来了领域的崩溃，将他放了出来。他知道是为什么，百宝的能力不复从前，亭雨侍的召唤时间不够，能困住他这么久已是极限。
“真不愧是亭雨侍，短短的时间，几乎要将我杀死。”
勾玉冷笑一声，缓步走到古井前，从古井里喷出的流水依旧，像是盛大的喷泉。
“建立在虚假中的幻相，比起真实的你，力量上多少还是差了一些。”
他右手指尖一抬，从古井中升腾起另一个自己。这个“他”一身黑衣，眉目紧闭，弯月一样的魔刀在身边盘旋，与他有诸多不同之处。
但若是百宝在此便能一眼认出，这个黑衣勾玉才是一直在沉墟内与他们战斗的那个人。
“不过没关系，你我都不过是行将故去的躯壳，又何故在意真假。”
白衣勾玉张开双臂，将对面的黑衣勾玉慢慢融入自身。
二者很快融合到一起，而融合后的勾玉仍然保持着白衣装扮，只是周身多了一柄魔刀。
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接下来，该开始狩猎了。”
他转过身去，刚刚迈开脚步，突然身后的水流声戛然而止。
他眉头一皱，还没回过身去，一股阴森的寒气瞬间穿透他后背的每一处。
他没有回转过身，而是透过魔刀月齿的刀身反射出的画面，看到了身后的景象。
身后原本如喷泉一样的水柱忽然凝结成了坚冰，而在这层坚冰之中，出现了一个像是虫茧一样的椭圆状肉球。
他反应过来这东西已经在水柱中很久了，在水流的作用下被遮盖了存在。
这绝非来自百宝的手段，而是来自古井本身。
这个发现让勾玉心生好奇，也隐隐有些不安。
“不对，精血圣骸应该还在清女身上，死去的魔骸不该有这种反应才是。”
“噗”的一声，身后的坚冰出现了一道裂缝，一道血水从中流出，向下滑落。
魔刀月齿悄然落到了勾玉手中，他快速扭转过身，刀影如一勾弦月，眼前坚冰瞬间碎裂，坚冰后面的茧上也裂开出缺口，将青色的冰冷液体倾泻而出。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这股倾泻而出的冰冷液体会如此凶猛，瞬间淹过他的半截身子，在身后化作凝固的魔爪。
勾玉的身体瞬间动弹不得，就像是有某种术法融合在这些液体之中，在这些液体凝固时，也将他的身体凝固住了，即便驱动法力也无济于事。
他终于有些慌了。因为很快，他就看到那个茧动了起来。
被月齿划破的缺口淅沥沥地滴着液体，茧中传出偶尔穿出哀嚎，更多的是骨骼变化所发出的爆响，让整个茧在坚冰中松动，摇摇晃晃。
突然，茧体从坚冰中彻底松动，坠落到了古井之中……
勾玉用魔刀插进身下凝固的液体，魔刀闪出火光，顿时将其灼烧起来。
这一刻，他内心的不安到达顶点。
就在他感觉身下的凝固坚冰终于开始松动之时，从古井里渐渐有根根白色发丝爬了出来……
每一根白色发丝上都长着一个蛇头，看起来就像是细小的游蛇从古井中爬出来，慢慢地悬浮至空中，慢慢地覆盖住勾玉四周。
最后，一个蛇尾人身的女子从古井下缓缓浮出，慢慢地出现在勾玉眼前。
她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细润的白鳞，在白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蜿蜒的蛇躯在半空中缓慢扭动，冷冽而又迷人，宛如镶嵌了无数颗细小的宝石。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白色长发甚至超过了她的蛇躯，晶亮的发丝在此间发散开来，如同是一团白色的小蛇在水中发散。
从古井出来之后，她似乎毫不在意勾玉的存在，而是以一种心生的姿态肆意地舒展自己的娇挺的身躯，以及那张明艳照人的脸。
和布满细腻蛇鳞的身躯不同，她的脸上仍如人类少女般覆盖着一层细腻如瓷的肌肤，紧闭的眼眸仿佛被一层薄冰覆盖，染血的唇瓣在白光下更为冷艳，隐约间在她呼气之余显露出藏在嘴角的锋利獠牙。
在勾玉眼中，她是高傲，冷漠疏离的，也是触目惊心的。
终于，她垂下了那张近乎无暇的脸，动人的身躯在空中扭动，脸庞在瞬间游移到勾玉眼前不到半步。
依然紧闭的双眸正对着勾玉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总让勾玉感觉到有一双摄人心魄的蛇瞳正在盯着自己。
贵为魔将的勾玉此时在她眼中竟如同不起眼的下人，尽有鄙夷。
而这一刻，勾玉终于看清她这张脸，与沉墟内那水晶中的女人不无二致，与清目盲相比也极为相像。
莫非……
他在瞬间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早在他和百宝在古井边对话的时候，那个被他禁锢住的“清目盲”就已经是假的了。
利用幻境的特性制造虚假的幻相，这还是他教给清目盲的。不过，他操纵幻境的能力都来自法宝回梦螺，清目盲所学到的自然也是需要配合回梦螺才能使用，一如她当初在心画之中所做的那样。
在没有回梦螺的前提下，清目盲是如何做到的？并且还借此骗过了他。
这个答案或许就存在于清奎或者甯婳身上，但现在对勾玉来说都显得无关紧要了。因为清目盲确实骗过了他，自主地完成了和魔骸的融合，成为了真正的魔。
勾玉忽然笑了起来，尽管他的处境看起来并不好。
“不愧是天魔之主的近侍，你比我想象中要好看的多。”
“不该称呼我为清女，或者清目盲么？”那张无暇的脸以带着戏谑的口吻轻声说道。
“现在的你，还会记得自己的过去？”勾玉问。
“记得，我都记得。”她轻声说，“但我不再是你记忆里的清女，更不是来自远古的魔王侍从。”
她的声音毫无情感可言，倒是暗藏着杀机。
“是啊，精血圣骸始终是不完整的，你也变不成真正的魔王近侍。”勾玉点头，“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作为一个新生的魔类，不用再受自己的过去所束缚。”
“腌臜的家伙。”新生的她挥动蛇尾，勾玉身下那由青色液体凝固而成的魔爪数瞬间发动，一把将勾玉抓住。
与此同时，那把名为月齿的魔刀也在瞬间被她发散出白色长发缠住，插入冰层之中。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精血圣骸所制造出来的，要么成为出色的傀儡，要么成为造主的食物。”她终于露出生气的表情，浓烈的杀气瞬间爆发。
“我并不完美，缺失的魔魂令我不得不以原形现世，但也不是你这种卑劣的虫子所能摆布的。”
勾玉眼角一颤，魔爪抓住他的一瞬，他便感觉到自己被禁锢了。那青色的液体中似乎有某种能够压制其法力的作用，越是挣扎，这种压制就越强烈。
女人长长的蛇尾此刻更是在他周身盘旋，看起来他就像是被蟒蛇缠住了的猎物，无从挣扎。
“大主教，那个女人愿意把命交给我的时候，让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杀了你。”她发出清冷的笑声。她把清目盲称作“那个女人”也是在切割自己与那个半人半魔的女子之间的关系。
勾玉终于感受到了危机感。
纵使他有着各种各样的手段，但在这种情况下都无从施展。现在，他有点后悔太快把幻相和本体融合起来了，若是现在是以幻相对着她，至少还不至于如此狼狈。
没想到到精血圣骸在融合魔骸后，所造化出来的魔类不是麻木的傀儡，而是一头怪物。想来发明精血傀儡的贪欲君主自己就是一头怪物，怪物为自己制造怪物也很合理。
“只是为了杀人吗？”勾玉挣扎着说，“我以为她会顺便许下让整座城恢复如初的愿望。”
“她确实许愿了，但我拒绝了。”她的声音骤然变得森冷。“因为我恨那些人，就如同我恨你一样。我会亲手杀死你，然后再慢慢把整座城屠尽，一个不留！”
勾玉没有兴趣了解清目盲在和女邪的魔骸融合过程中都做了什么，他这么问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为自己寻找可能突破的破绽。
不得不说，这个半人半蛇的女人没给他什么机会，缠住他的蛇尾越收越紧，即便化身黑气亦无法逃离。
不过女人在说到那些居民时所爆发出来的情绪波动，令他感觉到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可惜，在我看来，你和清女没有什么不同。”勾玉说。
女人冷笑，“你是想要激怒我么？”
“不，我只是在提醒你。清女不是普通的半魔人，她在和你结合之前已有了魔化的迹象，更喝过王血。你们融合之后，她的记忆一定也在影响着你。”勾玉快速地说。
“她的记忆？”
“是的。”勾玉信心大增。原本他说那番话并没有什么依据，只是在猜而已，但那女人的反应给了他似是而非的信心。“清女和你一样厌恶寒单城人，但她其实内心渴望的是得到寒单人的认可，不再把她当做异类。她的愿望有多强烈，她的记忆就越能影响你。”
女人沉默了。
勾玉眼前一亮，继续说：“你是否记得，在你很小的时候，当别的小孩在聚众嬉戏的时候，你总是习惯坐在边上，你渴望加入，也恐惧加入，最后慢慢变得厌恶加入……”
“闭嘴！”女人终于开口，近乎震怒的嘶叫，“这只是毫无意义的记忆！”
话毕，抓住勾玉的魔爪更加用力了，勾玉叫苦不迭，感受到自己身上的骨骼正在根根截断。
然后，她头上的白色发丝突然向四周发散出去，将隐藏在周边的尸鬼连串地缠住拉扯过来，落到勾玉旁边。
“你认为我不敢杀死它们么？莫说它们现在成了怪物，纵使是恢复了人类模样，我也一样杀！”她嘶吼起来，勾玉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她的暴怒。
她将尸鬼用发梢穿起，随后发梢上的蛇头扎入尸鬼身体里，将它们的心脏尽数挖出。
暴露在白光下的尸鬼心脏仍然和人类的心脏一模一样，而与心脏一同被挖出的，还有它们尚未散尽的人类灵魂。
说来奇怪，作为琉璃海下创造的灵魂，尸鬼的人类灵魂在人们变成尸鬼后并没有随之消失，而是被隐藏了起来，给人的感觉就是失去了灵魂。
但她却可以轻易地将这些隐藏的灵魂尽数勾出，只需一动就能让这些灵魂灰飞烟灭。
暴露在白光下的灵魂在白发中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这些灵魂早已变得空洞麻木，不过尸鬼体内将死的灵识，在女人的手段下却如人类一样感受痛苦。
也许是想在勾玉面前证明什么，最终她利用这样的手段将这些灵魂彻底灰飞烟灭。
但就在此时，她的身体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变故。
心脏一阵激烈地绞痛干扰了她的动作，令她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突如其来的变动令勾玉欣喜若狂，这一瞬间的停滞带来了短暂的松懈，令他终于在禁锢中寻到了时机。
刹那间，他的头颅化作一团黑气飞出，只留下一具无首的躯体仍在蛇尾的包裹之中。而那团飞出的黑气，很快重新化作一个巨大的骷颅头，鬼火画目，幽幽地看着对面。
“该死！”女人捂住突然绞痛的心口，向后退到了古井边上。
就在绞痛的瞬间，她的识海里冲进一条记忆，原来是当初清目盲在雨泠谷为了换取江白放行，接受了江白的咒术，一旦有伤害人类之举便会受到锥心之痛。尸鬼的人类灵魂并未散去，她一心要让这些灵魂灰飞烟灭，所以引起了咒术的反噬。
原本以为真正化魔之后，江白的咒术就自动失效了，没想到它依然发挥着作用。这或许更加说明了，以精血圣骸融合魔骸的她依然不完整。
一行鲜血从她嘴角滑落，她选择直接冲破了那道咒术。对新生的她而言，依然被一道来自人类的咒术所影响，无疑是极为侮辱的事，她当然不能放任。
但受那道咒术影响，勾玉这下算是彻彻底底脱离了她的禁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