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两人坐在床上,月光透过窗户,照到清目盲布满血痕的背上。
百宝坐在她的身后,眼神飘忽,不自在地说了句:“痛吗?”
清目盲原本发呆,经百宝一句后便醒了过来。忽然,她侧着脸,轻声说:“百宝,你帮我敷药,好吗?”
百宝闻言一怔,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一时陷入犹豫。
见百宝没有回应,清目盲扯出一丝苦笑,道:“别担心,该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只是伤口沾着衣服,让我有点难受,想先处理一下。”
百宝犹豫的自然不是这个原因,毕竟他一开始就说了自己不会勉强对方。让他感到棘手的是这伤口的位置,如果要敷药的话,势必要把上衣脱了才行。
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若然是以这么个样子坐在他面前,还要他坐怀不乱,无疑是一个难度极大的考验。
不过从目前来看,他似乎不太能拒绝了。清目盲的伤口必须尽快处理,而且他现在一时半会很难找到合适的帮手。
月色撩人,从窗户探入。
百宝颤抖着双手,轻轻地揭开清目盲的上衣,慢慢下拉,露出其白皙的后背,以及伏在上面的血痕,血痕很深,相互交叉到一起,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他从虚空眼内取了药,因为从前白晨经常受伤,所以他一直有备药。
然后,他开始顺着月光给她敷药。
药物触及伤口的瞬间,清目盲就下意识地颤动了下,明显是感觉到了疼痛,但总是跟着说:“没事,我能撑住。”
百宝心跳得厉害,强迫着让自己的眼睛不要乱看。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很快乐。”清目盲忽然说。
百宝下意识地嗯了句,目光不敢游离,心里七上八下。
“真希望能一直这样。”又过了一阵,清目盲突然说,声音有些感慨。
敷了这一阵后,百宝的内心淡定了一些。“你的话说的跟生离死别一样……要活得快乐,还是要乐观点好,不然就太累了。”
“你不明白的,你是个完全的魔族,而我是个将死的半魔,我们终究不是同类。”清目盲低低地叹气。
百宝搽药的动作顿时一滞,眼角微微一收,饶有意味道:“你知道你有的选,我从不违背我的诺言。”
清目盲没有回头,仍旧低低地说:“我相信你的承诺,只是我现在还决定不了……百宝,等我决定好的那天,你也会帮我吗?”
“嗯,如果你决定成为完整的人,我会让伏唯帮忙照顾。如果你最终决定成魔,那我也会帮你,而那时如果世间容不下你,我也会设法把你送回魔域去。”
“如果魔域不喜欢我怎么办?”清目盲苦笑。
“怎么会呢?等我妻子与我重聚,我们一起回去魔域,那样你就算是有了两个魔域熟人,相信我,那时候不会有人敢欺负你的。”百宝侃侃而谈。他发现话这样说开了以后,自己的注意力也随之转移了,变得更加不紧张起来。
清目盲突然失落。
是啊……我几乎都忘了呢。
又归于沉寂。
敷药完后,清目盲将衣服披上,同时遮住伤口。
“百宝,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想知道的了。”
百宝重新打起精神。虽然不明白清目盲刚刚忽然沉默了好久是什么情况,但也理解她需要做些思想准备。
清目盲稍稍平复心情,说:“指使我杀你的是我的老师,他是天神教的大主教,在我很小的时候曾救过我一命,之后便教我学习各种术法。我这一身本领都是他教的。因为他曾说过要帮助我脱离诅咒,离开放天城,所以我一直替他做事。”
“诅咒?”
“寒单城被称为诅咒之城,历来离开寒单城者,多则不超过半年,身体就会腐烂而死。任何寒单人都无法离开寒单城,哪怕成为了奴仆,只要身上流着寒单人的血,就注定无法逃离。跟它相比,我甚至不觉得自己身为半魔有更大的不幸。”清目盲叹息,这是一道强加于所有人的枷锁,是天神留下的诅咒,也是他们必须遵守的天条。
百宝回忆起在寒单城的种种,他看出了寒单城被笼罩在一层术法之中,倒是忽略了这所谓的诅咒。将居民囚禁于某地,这样的诅咒魔域之中也不算罕见,所以百宝并未感到极为惊讶。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是神族留下的诅咒,而且持续数千年不取消。
这实在是一桩怪事。能被神族如此对待的,该是牢狱吧?寒单城难道曾是神族的秘密牢狱?
百宝摇摇头,这个可能性还是有点低。目前的信息无法得到有效的推测。
清目盲继续说:“老师是唯一不受诅咒的寒单人,所以我相信他能帮我摆脱诅咒。虽然他从不告诉别人他是我的老师,但我能理解他作为天神教的大主教,不能和我这种半魔扯上关系。知道这层关系的,寒单城里也只有我父亲而已。”
“等等,那位大主教真的是寒单人吗?如果他真有这本事,为何不直接帮助城里的所有居民摆脱诅咒?”
“老师是城里的长辈,他是寒单城人这件事并不值得怀疑。长久以来,天神教虽以信徒可以修炼成神为由掌控寒单城人,但毕竟也没人见过有人真的成神。老师担心当诅咒消除后,会导致失望的居民离开,等于变相削弱天神教的控制力,所以他不能这样做。”
“是这样……”百宝眼珠左右晃动,他在焚龙山禁地知道魔将勾玉出逃,考虑上次大学宫的糜音事件和惑魔残念现世,他基本上把勾玉和这两个事件的背后指使确定为一人。
清目盲口中的大主教是一个寒单城人。百宝相信这大概只是勾玉的一个马甲,不然那些魔族手段可不是一个人类能够施展出来的。他比较好奇的是,勾玉以魔将的身份,却甘心为人类办事很不符合常理。
“百宝,你在想什么?”见百宝长久沉默,清目盲疑惑地问了句。
百宝从思考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地说:“没,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那位老师还挺有手段的。”
清目盲点点头,“他确实是很有手段的人,但从前的他并非如此。有段时间,他说他也没办法随便到外面去,我们那时的交流也仅是修炼而已。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说他摆脱了诅咒,可以随便到外面去,每次都待很久,回来时也会带各种礼物。等我长大些后,他回到寒单城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开始知道他在为公输右办事,他对待我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严格。不再有礼物,只有无穷无尽的任务。我开始帮他处理寒单城反对他的天神教徒,清理异端者,有时也会被带到放天城去面对达官显贵。”
她顿了顿,微吸了口气。“所有色欲熏心的人大概都很贪婪吧,只是因为他也在,那些人才不敢太放肆。从此之后,我知道他变了,也不再相信他的承诺。这时候他向我坦白了一个关于我母亲的消息。”
“我记得那个天官人说过你母亲当时逃走下落不明什么的。”百宝翻着眼睛回忆。
“不,她死了。寒单人以我为饵,引出藏身清河的母亲,利用提前布设的法阵杀死了她。大主教说他从放天城赶回时,这场围猎已经结束,他只匆匆救下了我。不过,他虽然没能救下母亲,却在母亲魂飞魄散之前利用法器收纳了母亲的残魂,而那道残魂现在就在丞相府里。”清目盲说着说着,渐渐握紧了拳头。
“残魂?”百宝皱了皱眉。
“嗯,他知道我已不愿再为他效力,便承诺只要我替他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就允许我见到母亲。百宝,在遇到你之前,我对半魔的命运,所谓活下去的想法并不抱希望。我只是想在大限将至前见到母亲,哪怕我看不见她,只要能够短暂地相聚一瞬就足够。”
清目盲的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在确定你不是一个伤天害理的魔族后,我没想过要伤害你。只是我没想到我的老师会连我也不放过。”
说到这里,她发出一声轻笑,带着自嘲的气息。
百宝知道大概是王无对清目盲动手时,让清目盲以为是自己老师做的,当然也不否认这种可能性。不过现在,他没必要解释什么。
“没事啦,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是不是有心害我,我很清楚。只是经历了这些事,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清目盲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鼓起勇气,回过头来。“百宝,我还有多久?”
百宝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所谓半魔人的大限。他皱着眉头说:“不好说,从现在算起,不会超过两个月。因为你喝过我的血,或许能支撑得更久一些,但也说不准。所以,你最好尽早做出选择。”
清目盲点了点头,说:“我找过谷神了,放心吧,我很清楚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后果。在魔道与人道之间我会选择人道。但在今夜,我希望我能疯狂一次。”
百宝皱眉,“为什么?”
清目盲回答说:“在做出选择之前,我想去见我母亲一面。”
“不行,那里守卫森严,况且你的老师不是一般人。就算你真的成魔,也未必能安然归来。”百宝知道她的意图,只可提醒她。
清目盲说:“我知道,但这件事如果我不做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我其实根本不想回寒单城,我只想找到母亲,跟她去任何的地方,不在乎魔族还是人族的身份。但有人告诉我她死了,我必须弄清真相。就算她真的只剩下了残魂,我也要把她带走。”
“我理解你的愿望,但唯独这个,我没法保证你的安全。”
“没关系,百宝,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正当百宝为难之时,脑海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让她去吧。如果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也是唯一能做的事,你为什么不去支持她呢。在归于尘土之前,总得有些疯狂的事情肯舍命去做。”
这时,清目盲抓住他的手,一脸恳求。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的。”
在皎洁的月色中,两人的脸庞之间几乎不过一个拳头。
百宝突然意识到,清目盲真的很美,完全看不到任何的瑕疵。
他缩回脑袋,叹气说:“只是这个夜晚。”
“只是这个夜晚。”清目盲也说。
“一旦有任何不对劲就马上回来。”百宝又说。
“嗯。”
百宝所要动用的,是帝恶早就告诉过他的办法,施法者也自然是帝恶。那就是以清目盲二十年的寿命为代价,在短时间内变成一个真正的魔族。
帝恶当初以这个所谓“便宜”的方案告诉百宝后,百宝后来告诉了清目盲,本意是想让她以魔族的身份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后,方便快点做出决定。
没想到清目盲一直迟迟不决,直到现在才提出要求。若是知道此举可能会对上勾玉,百宝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先告诉她此法的。
一段黑光闪耀过后,少女身上的伤口瞬间愈合,让先前的敷药看起来有些白费功夫。
但百宝知道,她做出这个决定,绝不是简单的临时起意。
清目盲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不再出现冰沫。她的嘴巴微微张起,杏仁形状的眼珠,璀璨如星河倒影,只是慢慢地,染成了红色。
她侧过头,透过窗户,去看栏外的花,火红色的花儿枕着月色绽放,妩媚着伸展着俏丽的花瓣,迎面悉数映入眼中,明媚得像是藏下了一个春天。
这便是看见的感觉,一旦拥有,便很难舍弃。
第一次,她感觉自己的心胸是如此的广阔,与周围的气息完全相融为一体,与往日修炼的苦涩不可同日而语。现在的她,能轻易感受到世间规则的变易,那些花鸟鱼虫、微风柔光,每一样都在眼里熠熠生辉。
“原来,这就是至显之术才能看到的境界么?难怪你说一旦选择成魔,我就会失去自己,因为和现在比起来,从前的我是那么卑微的生物。”
清目盲的的身材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更加婀娜与挺拔,气质更是变得格外自信起来。
“怎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化?”百宝有些惊讶,他想过会起变化,但没想到会是完完全全换了个人一样。
“因为她喝了你的血,而且不止一次。”帝恶枕着手,倚着门框笑道。
“如果我的躯体尚在,能让她喝一口我的血,那将绝杀。可惜,我现在是个孤魂野鬼。”最后,他半开玩笑地叹息道。
这天夜里,鹜王正在府上听曲,几个舞女正在厅内起舞。
旁边的公输厘早已喝个烂醉,趴在案上呼呼大睡。
鹜王渐渐也有些乏了,想着将这些人都打发算了。
这些人都是公输厘找来的,说是要给鹜王宽宽心,扫去心画遇险的阴霾。
谷神讲学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鹜王正郁闷着,公输厘还找来这么些货色,更加让他郁闷了。
倒不是说这些人姿色不行,只是鹜王有些挑,这种花枝招展的头牌,他见得多了,也自然少了新鲜感。
恰在这时,厅内突然降下一面白色的帘布。
有一曼妙女子从天而降。
透过朦胧的帘布,轻妍妖丽,青丝墨染,两段玉袖半遮,一袭白裙凌舞。
底下舞女纷纷退开,待她右脚轻点落地,半遮的玉袖同时甩将开来,衣袖舞动,恰如一朵盛放的白花。
旁边乐师的演奏依旧,她应着拍子,踏着细碎舞步,翩翩起舞。她的舞姿极为舒缓自然,微折柳腰,如轻羽,飞灵动,时而抬腕,时而轻舒,如风过江柳,拂动婀娜。
忽如娇唇微启,吟唱起了歌谣,却如莺舌轻啭,撩人心魄。
鹜王眼睛都直了。按理说,他是应该大喊刺客才对,但他总觉得这女人的样子很熟悉,又说不清,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
不止如此,女子曼舞如蛇,魅惑近妖,当真称得上是“花鬘斗薮龙蛇动”。
就在鹜王如痴如醉之际,先前退下的舞女此时却迎上前去。
并不是为了伴舞,而是为了杀人。
她们既是公输厘找来的,也早就是公输家族的人。女人的魅惑能迷惑鹜王,但对她们而言并无影响,反而是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妥。
她们一开始退开,不过是觉得这个女人或许是同伴,不过现在看来,更像是敌人多一点。
正当她们冲近女人不过五步,女人突然甩动玉袖,玉袖顿时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不断地变长,围绕着众舞女周围游走。
刹那间,细软如柔巾的玉袖闪露出锋芒,在裹过舞女脖子瞬间,拉出一道血丝。
场上舞女五人,个个如此。
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袖口,却被女人朝面前的白色帘布打出,顺着旋转的脚步跳跃,如泼墨般,在帘布作画!
站立在女人身边的舞女并未倒下,只是死去……鹜王似乎也未觉得不妥,竟然高呼了一句:“好!”
血色的“泼墨”在帘布绘出红山漫野,千里江山,到处皆为红英,好一派深秋枫影。
随着这幅深秋枫影慢慢落下,平铺在地上,其身后的女人也渐渐停下舞步,欠身下腰,明媚的眼睛略微抬起,眼角处凸显出深红的妆容。
她半勾着嘴角,艳丽的唇色在光洁的脸上如粉面风皱。
现在的她,真如那日千旸口中所说的那样,亭亭玉立,妖艳动人。
终于完全见到女人真容,鹜王更是不淡定了。他不自觉地从座位上起身,指着她,紧张地说:“你,你是何人?”
女人这时完全抬起眼睛,漂亮的眼睛直视着对方,巧笑着回应道:“小女……女邪。”
女邪?
鹜王刚听到这个名字,便感到自己像是陷入对方明媚的眼睛里去。
他的眼色突然泛起一抹红光,浮现出一株血兰图案。紧接着,便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时间断裂,身体不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