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第三遍时,田垄上的霜花还泛着青灰色,腊月里的寒风卷着湿气,刀子似的往人领口里钻。
姜二男攥紧锄柄的手指已经冻得发紫,锄头尖却稳稳点在垄沟上,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越发密集,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晒谷场那边探过来的脑袋怕是比地里的萝卜还多。
“当真要挖?“他弟弟蹲在地头,手指捻着发黄的番薯叶,姜二男咽了口唾沫,喉结在薄皮下急促滑动,“东家说的,叶子黄了就得挖出来了。”
这三个月靠着东家赊的粮食,他们一家六口得以吃上饭,但他女人前几日投河死了,丧事再减省,也是花光了他家的余粮。
眼见米缸又见了底,看到地里的红薯叶枯萎,他打算全部都挖出来。
弟弟丢掉手中捻碎的红薯叶,起身扛起锄头道:“好,让我先来。“声音和着北风嗡嗡作响。
锄头楔进土层的瞬间,姜二男听见人群里漏出半声嗤笑。
那是村头王木匠,当初没少笑他一口气应下东家这么多地来种红薯。
“喀嚓“一声,枯藤应声而断,暗红的沙土簌簌滚落,忽然有抹胭脂色刺破阴霾——婴儿拳头大的块茎缀在虬结的根须上,沾着湿泥泛出油亮的光。
“娘嘞!“不知谁先打破了动静。
姜二男感觉后颈汗毛竖了起来,随着锄头翻上来的根本不是想象中孤零零的几颗,层层叠叠的紫红果实一嘟噜一嘟噜的往外冒。
“轻些!当心刨坏了!“姜二男急得要去拦,却见大丫已经举起个纺锤似的红疙瘩。薄雾里传来倒抽气声,田边不知何时围满了人,王寡妇端着的木盆还滴滴答答淌着水。
晒谷场方向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姜二男被撞得踉跄一下。
姜里长推开人群挤到最前头,黝黑的脸膛涨成猪肝色:“这、这怕不得有十石?“粗糙的大手突然剧烈颤抖,“种谷子,丰年才打三石啊!“
潮湿的冷风里漫开新鲜薯浆的甜香,三个孩子雀跃着冲到地里开始捡拾沾着泥土的块茎。
姜二男抓紧手中的锄头,木质的锄柄早被汗浸得发热,他丢下锄头扑跪在垄沟里,龟裂的指甲抠开土块,浑浊眼泪吧嗒砸在最大的那颗红薯上。。
他想起就前几天,他婆娘投了河之后捞上来,三岁的小丫抱着娘亲硬得像生铁的胳膊。
此刻脚边堆成小山的红薯还带着地气,热腾腾的体温透过草鞋底往心口钻,三个小崽子挤作一团,六只沾泥的手拼命扒开沙土。
“爹!“他家的小子突然从人缝里钻出来,脏手里举着半截生薯,豁牙漏风地嚷:“甜的!生的也甜!“人群哄地炸开,几个半大孩子已经蹲在地上扒拉碎土。
“让让!让让!“赵老六挤开人群,蒲扇大手抓起个红薯掂量:“啊,能有这么多!“他突然扯着嗓子喊:“孩他娘,快回家,去把家里的挖出来!“
这话像往热油锅里泼了水,方才还抻着脖子看热闹的村民,忽地全四散开来,纷纷往自家地里而去。
耳中传来“嗷”的一声,姜二男扭头看去,就见姜里长抓着一块红薯,拔腿往自家飞奔而去,在铅灰的天幕下划出一道崭新的弧线。
......
腊月里的日头刚爬上飞檐,向宅后院的石板地已摆满紫红色的小山。
向中弗用犀角杖戳了戳箩筐,凹进去的筐子轻轻摇晃一下,一块红薯颤巍巍的滚动到了地上。
他满意地用脚尖踢了一下,拿起手中的《金薯传习录》又看了一遍,这是他前日听到庄头来报亩产十二石时,连夜写出来的农书。
向中弗笑着递给管家吩咐:“找人刊印一百册,再拿漳州新到的螺钿匣子各装九颗甘薯,取九九消寒之意。”
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口中继续吩咐:“本县的县令、县丞、教谕这里各送一匣,林府、薛家和其他乡绅这里都要送,府城经常往来的几家,都一起送去。”
管家心中默念一一记下,问道:“吴中那边的王巡按可要送去?当初他可是亲自来庄子上看过的,还有那上官大人,秧苗都是他提供的,是不是得酬谢一下?”
向中弗停下脚步,“那边么,自然也是要送的,不过是我亲自去送。你去听雪斋把那块歙砚找出来,也一起带上,还有其他礼物都按照年礼备上。”
管家惊诧的开口:“老爷,听说北方可不太平,真要去京师吗?”
“对,就是要赶在万寿节前到京城。”向中弗走到箩筐前停下,拿起一个还挂着藤蔓的红薯,捋着胡子喃喃自语:“给我赶上这泼天的祥瑞,合该换个从龙旧臣来献。”
说完向管家招了下手,管家上前几步,向中弗压低声音吩咐:“再备下一份厚礼,送到吴中的钱公公这里去,顺便打探一下选太子侧妃的事情怎样了,要是人选已经定下,也想法子给那家送份厚礼!”
......
大雪之后,京师出了几日太阳,皇城积雪消融,在上午的日光中露出了宏伟的宫脊。
吏部尚书程烨文站在皇佑门的东直房外,他将双手拢在袖口里,轻轻跺了下脚。
几名宦官在直房外候着,程烨文往前面看了下,询问最近的一个宦官:“里面是哪位大人?”
那宦官低声回答:“回大人话,吴老先生已经到了些时候,进去时带着奏本,只怕还在批阅。”
“大人,上官槟和孙行觉的奏本昨日午后到的,一是平昌县赈灾奏功,二则请派兵至平江府,朝中无其他大事,今日召对多半为这两件事,内阁中只召见了大人和吴老先生,不知为何,皇上最近频频召对吴阁老。”
程烨文转头看了下,身边这人是吏部文选司员外郎林讲叙,这人是刚致仕不久的林阁老之子。
皇帝之前虽然让林阁老归乡致仕,但前面那么多阁臣里面,皇帝实际上对林观享是比较满意的,随即就让林讲叙起复,就像是一种替代似的。
今天讨论的可能是涉及官员任命,作为程烨文的心腹,他就跟着一起参加奏对。
“这自然是吴老先生用心国事,入了圣心。”
程烨文平淡的说罢,低头看向东直房外的地面,虽然口中这样说,但他和林讲叙都知道,吴力铭最近颇得圣意。
袁宗远这个首辅如今风雨飘摇,吴力铭的地位水涨船高,眼看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位接力首辅的人,程烨文面对他也会加倍小心,将之当做未来的首辅对待。
“昨日有消息说,有御史上本弹劾上官槟,说他强行征收三千纤夫充当徭役,而且自作主张抄没三家商人家产,如此作为,不知置朝廷于何处?”林讲叙低声道:“皇上让吴老先生票拟这一本,现下还不知道吴老先生的实在意思。”
程烨文皱皱眉头,平昌县赈灾本来自己推荐的是林讲叙,结果皇帝直接任命了上官槟,这林讲叙若是对上官槟有不满也是情理之中。
他接着询问:“那第二件事呢?”
“平江府两县被屠城,虽则东夷已退出边外,但城内百姓民生凋敝,不少地方闹起民乱,平江巡抚孙行举上书请求朝廷援兵平乱并弹劾知府,认为其懦弱无能当罢免。但知府辨称只是饥民闹事,无需调遣军队。”
林讲叙见程烨文没有接话,知道对方不见得会打压上官槟,心里暗自恼火。
但他的职责是帮助程烨文做预判和分析,他只好跳过这节,接着往下说:“下官以为,吴老先生会同意孙行举的请求,只是朝廷如今国库空虚,难以支付调遣军队的开支,而且平江府如此乱局,恐难有当大任之人。”
程烨文微微点头,平江府被东夷破两城,两个知县都被杀,虽然东北方面连年被东夷击破入关多次,但如此深入腹地还是开朝以来的第一次,首辅袁宗远是有运筹之责的,自然希望平江府之事影响越小越好,但吴力铭作为袁首辅的竞争对手肯定是要唱对台戏的。
很快宦官过来通传阁臣入内,程烨文大步出门,看到吴力铭也刚好出来。
两人客气的寒暄了几句,等后面各部参与召对的人都齐了,才在宦官引领下往北面走去。
引路的宦官将两人引到最左一间的内阁直房,这里是给等候召见的内阁歇息用的房间。
屋子里面已经生了火盆,温暖舒适,中间摆着一个桌案,两人左右坐下后,宦官端上热茶及小点。
林讲叙将奏本放在桌案上,程烨文点点头,林讲叙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
此时屋子中只剩下两人,很适合互相交换意见。
程烨文似乎随意的拿起一本奏折翻看了一下,向吴力铭递过去,“今早吏部收到平昌县令发的题本,上官槟赴任钦差御史,安置县城百姓七千一百三十一人,运河码头也修缮完毕,有户部、吏部差官核实,但御史那边也有弹章道此人行事过于张狂,好让家相知道。”
吴力铭客气的接过,他匆匆扫视了一遍,口中赞叹道:“平昌县地震不过月余,又恰逢冬日,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善莫大焉。所谓张狂,不过是年轻人雷厉风行吧。”
这口风听起来,吴力铭对上官槟赈济平昌县的功劳是认可的,那日皇帝亲自指派的上官槟作为钦差御史,当然也希望此人能担当大任。
而能在一片凄风惨雨之中,弄出安居乐业的局面,不论朝廷还是百姓,都是喜闻乐见的,这种大是大非,两人都很清楚。
“如家相所言,平昌县活人无数,只是那平江府却是百姓困苦,若是能有得力之人救之以水火更是善莫大焉。”
吴力铭听出了程烨文言语中的倾向,合上奏本,缓缓道:“自然、自然。”
此时宦官敲门进来,宣入内召对,两人连忙起身整理仪表,林讲叙侯在门外,几人一起跟在司礼监的宦官身后往平台走去。
几人到了暖阁前,程烨文低着头进去,眼神余光看到皇上已经就坐。
暖阁内正前方摆着一面屏风,皇帝就坐在屏风前,身前一条桌案,左侧是四名司礼监太监,右侧也有一条桌案,是给起居注官用来记录奏对的。
程烨文一跪三叩后起身,皇帝的声音在上方传来,“御史和上官槟都上了奏本,既有弹劾的也有表功的,内阁以为此事该当如何了结。”
程烨文自觉这件事上他已经探明了吴力铭的意图,当下出列一步道:“御史所言,上官槟强征三千纤夫,又私自查抄三家商户,都是事出有因。
当初上官槟既提出要带三千营兵过去救灾,但因京营官兵要拱卫皇城难以成形,只派给他区区厢军二百,又恰逢严寒下雪,若非征发这三千纤夫,饥寒交迫之下,百姓死伤更多了。
再说纤夫也有工食银子可拿,此举解决纤夫冬日的口粮,实乃一举二得。
另外那三家商户都是囤积居奇的无良商家,竟敢纵火行凶,抄没家产更是理所应当,虽则未曾提前奏报,但上官槟只提留一千二百两充作购置棉衣煤炭之用,其余一万七千两白银都已上交国库,正好充抵本次赈灾所费,臣以为该当嘉奖。”
皇帝的声音中透出愉悦,“不错,吴爱卿以为如何?”
吴力铭也出列附和:“臣附议。”
接着换了个话题:“孙行举来了奏本,说是平江府民乱频发,请派京营救援。而知府穆开泽上奏说是只有少许饥民,开春后有了野菜自会散去。孙兴举称其怯懦无担当,认为该当罢免官职。袁首辅言称此地刚遭东夷屠戮,此时派军恐加剧该地负担,不知两位有何见解?”
皇帝的音调冷冷的,一听就很不高兴。
暖阁内安静片刻,吴力铭走出一步,躬身道:“吴中堂言称,穆开泽的确避战,但并非怯懦,乃是为百姓之举,臣以为此言大谬!”
旁边的起居注官飞快的记录,呈文纸上传来轻微的沙沙声。
“就如平昌县地震之日,圣上任命的上官槟不畏生死,凭借二百厢军,月余功夫百姓渡过危难,运河恢复漕运,朝廷几乎未费银两。
反观这次东夷入侵,跨过长城关隘不说,竟然长驱直入到达京畿腹地,乃是东夷寇边以来最大败绩,战后平江两县有无安抚之策,导致乱民成患,而袁中堂竟置朝廷于不顾,公然庇护庸碌之辈。”
吴力铭微微抬头,声音洪亮的道:“臣以为孙行举此事不在于一知府免职与否,反是首辅全无担当,既无法抵御外辱,又无力庇护百姓,朝廷权威荡然无存!臣请将首辅和穆开泽一并去职论处!”
皇帝的目光转向程烨文:“尚书以为如何?”
程烨文脑中急转片刻,吴力铭突然借着这个时机抛出此等言论,皇帝并未露出犹豫神情,显然早有此意,内阁很有可能已经被吴力铭掌握,自己何必与此人作对。
他深吸一口气,“平江百姓何其无辜,臣赞同吴阁老所言。”心念一转,接着道:“臣提一人接任平江府知府,定可救当地百姓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