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如今回到家,庭院已经打扫干净,只剩几个值夜的护院。
她问:“循礼呢?”
“方副使还没回来。”
“小五也没回来?”
“都还没回呢。”
她点点头,稍微放缓了脚步,独自往后走。
后院静谧一片,倒是连顾的房间还亮着。
他这是还在等她回来?这人也忒实在了……
左如今无声往前走了几步,连顾房间的窗半开着。她看到那位仙长在榻上打坐,眉目沉静,气息均匀,周身没有一丁点戾气。
她就这么看着,一时间突然不知该不该进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上前敲门,而是转身在院中一块景观石上坐下。
折腾了一夜,她也有些乏了,漫无目的的坐在黑暗里,看着连顾窗口溢出来的光,喃喃道:“修仙之人,是不是就不会有凡间这些糟心事儿了?”
说完,她自己垂眸笑了。连顾一个仙门弟子,眼下身无灵力的困在她这小小的后院里,好像也没躲过凡间这些破事儿。
身边突然有人说话:“有的。”
左如今猛一抬头,下意识去摸腰间刀,却见连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正站在她面前。
她松了口气,默默放开手,“什……什么有的?”
“糟心事啊,仙门弟子也有的。”
“你耳朵还怪灵的。”
连顾笑笑,撩衣也在她旁边坐下,“司使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叫我?”
“我在猜仙长想跟我说什么,我又该如何应对,可惜还没猜到,仙长就出来了……”
连顾似乎没料到是这样的答案,“司使做每件事,都要提前想好吗?”
“自然不可能事事周全,但还是想尽量万无一失。”
他看看她,“可你此刻心绪不宁。”
她笑,“你看出来了?我还以为我装得挺好呢……”
“可是今日之事有所疏漏?需要我帮忙吗?”
左如今摇摇头,“今日很顺利,一切都在我筹谋之中,只是……我好像失去了一个朋友。”
“朋友?”
“我也不知道还算不算朋友,”她侧过头看他,“如果一个人曾经做过错事,可他在别的事上愿意与你并肩作战,你还会信他吗?”
连顾见过的人情冷暖实在少得可怜,他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诚实的回答:“不知道,这好像有点复杂。”
“那仙长为何会信我?明明我把你伤得不轻,但你似乎并不怪我。”
连顾想都没想便答:“因为你心有正道啊。”
左如今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从小到大,还从未听过有人把她和“正道”两个字放在一起,大多数时候,旁人对于她的评价都是“争强好胜”,“心黑手狠”,“不择手段”,还有就是“城主最好用的狗”……
“正道”这两个字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她要么觉得对方是在溜须拍马,要么觉得对方在故意讽刺她。可偏偏连顾不可能是这两种人,所以,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正道?”
连顾点点头。
左如今看着他这副真诚的模样陷入沉思。既然不是自己听错了,那就是连顾缺心眼。看来再优秀的人也不能老待在家里不出门,否则会变傻的……
她自嘲的笑笑,“仙长秉性淳善,看人也总是往好处想。”
“或许吧,我的确没见过太多人。”连顾没反驳她。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师父曾说,所谓天下争端,多以谋略或武力取胜,若以此观之,则人人皆有谋算,人人皆存杀心,也就无所谓正邪之分。然谋有所失,力有所竭,此二者尽时,仍尚存仁善者,便可谓之正道。我观司使雷霆手段之下,所求却非名非利,倒是对百姓疾苦颇为在意,故而觉得司使心有正道,自然也不忍求全责备。”
左如今听他说完,突然觉得颇有几分道理,甚至隐隐觉得自己确实挺像那么回事儿了。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不愧是仙门大师兄,夸人都这么中听。”
“我说的是真心话。”
“好啊,你敢夸我就敢信,”她脸上原本的一点怅然已经褪去,“仙长,要不你真的去无定堂做个教书先生吧,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人把大道理说得这么好听。”
“怕是没有机会了,等城中病患都领了解药,我就要回隐雪崖了。”
“啊,是哦……”左如今刚刚有点热乎的心又默默凉了回去,于是强行找了另一个话茬儿,“对了,仙长一直等我回来,是要说什么?”
连顾想了想,“晚膳后岳伯伯送来的酥饼很好吃,我原本想着司使要是忙完了,可以一起尝尝。”
“就这事儿?”
“吃饭是大事啊。”他依旧一脸真诚。
司使大人越看他越觉得有意思,“仙长这样的人,真的会有糟心事吗?”
“有啊,比如……那酥饼为司使留了一夜,到底要不要尝尝?”
左如今笑了,与他四目相对,“好啊。”
连顾站起身:“我去拿。”
秋日的夜已然悄无声息的拉长,折腾了这么一宿,天还没有亮起。
于是乎,九重司司使和隐雪崖大师兄就这么坐在一块景观石上,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一起吃酥饼。
左如今许是真的饿了,尝了一口就连说好吃,没多一会儿就把盘子一扫而空。两人瞧着天色,再拖下去就真的要天亮了,于是不再多言,各自回房休息。
连顾醒来时,天已大亮。
房间的桌上摆着玄石鼎。
他起身过去,把手放在轻柔的光里。
片刻后,他无声舒了口气。
他等了她一夜,当然不可能真的为了几块点心。而是因为小七从柜子的夹层中偷出来的那尊玄石鼎也是假的——她准备了两尊假鼎。
这几日,连顾虽然对鼎中灵力的感知已经越来越弱,但真鼎假鼎拿在手里,他还是能分辨得清。
可是这第二尊假鼎,她并没有同他商量。
或许她是怕隔墙有耳,或许她习惯了独自筹谋,但当方循礼把抢回来的“玄石鼎”交还给他时,连顾着实吓了一跳。若不是他依稀还能感觉到真鼎的灵气就在附近,他几乎要以为蚀月族已经暗自将真鼎抢走了。
可怜大师兄眼下对真鼎的感知仅限于知道它的存在,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准究竟藏在何处,才想着尽快找左如今问个清楚。
可她实在太忙了。他等了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却见着她坐在院中清瘦寥落的侧影。
莫名其妙的,他没有急着开口询问,而是说起了所谓正道。虽是在宽慰她,却也说服了自己。所谓“知而弗为,莫如勿知;亲而弗信,莫如勿亲”。他既然说了信她,那便再信一次。
至于那碟酥饼,只是因为他满脑子惦记着玄石鼎,压根儿没心思吃,反而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其实,那不过是最普通的点心,哪里就值得如此稀罕的留上一夜?
他不愿说破,她亦不说破,彼此心知肚明罢了。
不过此刻,眼前这尊鼎已经换成了真的。
岳伯伯敲门进来送早膳的时候,见连顾正对着酥饼盘底的渣子微笑。
“顾先生爱吃这个?”
“啊?哦……”
“那我再多做点给您送过来。”
“都行……对了,司使用过早饭了吗?”他强行把话题转了个弯。
“您说家主啊,她天刚亮就出门了。”
“她不是天快亮的时候才回去休息的吗?”
岳伯伯的目光从盘子上挪到连顾脸上,“您怎么知道?”
“啊,我……”
岳伯伯笑了,“家主一向如此,忙起来就不眠不休的,顾先生若是说得上话,还是要多提醒她注意休息。”
“我……”
连顾隐约觉得这老头话里有话,却突然发现自己此刻嘴笨得厉害,“我 ”了半天,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尴尬了一会儿,终于憋出三个字:“我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