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狩虎卫将李稷从货栈的敞室里拉出来，丢在了停泊港前的栈道上。
淅淅沥沥的冷雨浇在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单薄的汗衫顷刻就湿透了，透骨的寒意直逼脊髓。
李稷挣扎着从水坑里爬起，环顾四周尽是武侯，还有穿着兵甲腰悬横刀的狩虎卫。这些人身上散发着肃杀的气势，吓得停泊港市舶司的官吏们都不敢靠近。
吴嗣从人群中走出，他带人彻彻底底将停泊港内外都搜查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又亲自审问了抓捕到的那几个贼子，不等用上刑罚逼供，便因弩箭伤势过重没了性命，到头来居然是白忙活了一场。
他打量了眼身前颇为邋遢的疡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上自己的脚步：“抓你的是巡疗司，我乃巡疗司封诊监监丞吴嗣，他们都叫我吴白头。”
“巡疗司？”李稷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穿越过来数个月，也算是了解了唐朝武周时期的官制，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巡疗司是圣人垂拱二年命酷吏来俊臣所设的医暑，天下诸州，各置职事医学博士，掌州境巡疗之责，独立于太常寺太医署外，下设一台二监，统摄天下三百六十州的疾疫策防之事。”吴嗣简短的给他解释了句，便带着人往甲十三码头走去。
李稷眉头蹙起，心中起了疑虑。唐朝在医政中设立太医署、殿中省尚药局、药藏局三大系统。其中，尚药局基本只为皇帝服务，药藏局为太子服务，而太医署负责全国医政和医学教育，本就足够完善的医疗体系，足以应对各种突发瘟疫，又是何样的疾疫，需要单独再设立出这样一个机构来？
何况大唐三百六十州，下辖一千五百五十七县，每一州每一县都单独设立医学博士，便多达了一千四五百人的常制员额，这其中还有府史、掌固等行政人员，人数便更加庞杂了！
武则天于垂拱二年设立这样一个官方组织，其设立初衷恐怕并不仅仅是为了防疫这么简单吧？
在李稷看来，这个所谓的巡疗司麒麟台，更像是这位女皇帝弄出来监察地方官吏的特务机构。
甲十三码头上已经举起了火镰。
吴嗣侧耳听见远方承天门鼓楼上传来的鼓声，鼓过五百，长安城的八门便将落闸，坊市关门，施行宵禁，所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李稷跟在这位少年白头的官吏后，亦步亦趋，心中思绪急转。
他方才听闻文彦籣那老倌称呼巡疗司的长官为司令，名字好像叫裴煊，应该是出自河东裴氏大族，又是翰林医官，他在脑子里回想了下，曾在万年县牢狱中听人提及过此人的姓名。
此人跟昔年来俊臣的不同，虽然同是圣人身前宠臣，但裴煊出身河东大氏，祖父曾是武朝着名的“青鹅”宰相裴炎，因反对武则天立武氏七庙，得罪了皇帝，在扬州叛乱期间，被人诬陷谋反，家族受到牵连，裴煊似乎为替祖父平反，背负冤屈投身于宰相张柬之门下，因为一身医术与博闻强识的本领，得圣人垂青。
他看那裴煊年岁不大，应该刚过舞象之年，却不想已经是巡疗司麒麟台朝议郎，又是翰林医官，侍奉于左春坊别教院，虽然不过是六品官，但却手握重权，加之又得圣人宠信，自己若是帮他，或许能求得一线生机？
想到此处，他跟着吴嗣走进了甲十三码头上那间残破的货栈里。
此时货栈四周木质墙壁已经摧折，里面颇为杂乱，吃饭用的长案只剩下了两条板状腿，斜塌在地面上，东面墙壁的位置保留了个完好的三彩柜，柜面上有盖子，盖子上有暗锁，柜子的四个角均已凸起，里面倒是没有藏什么东西，除此之外便是几张月牙凳了。
货栈四周的武侯跟狩虎卫都远远站开，独留李稷跟吴嗣二人留在里面。
吴嗣早就将里里外外查验了一遍，唯独奇怪的走到货栈里放置的大水缸旁，朝里看了眼，略有疑问的说道：“水缸是平日里储水所用，没有什么稀奇，但停泊港内本就有水渠，吃洒的水多是从水渠里直接打捞上来，很少会像这样，在货栈里摆个大水缸的。”
李稷看了眼水缸，确实很大，但货栈内为了吃水方便，摆个水缸，倒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吧？
吴嗣走到货栈墙脚，掀开了火浣布一角，看到了里面堆积如小山般的木箱，伸手掀开其中一箱，露出了装载满满的樟脑，拿出一枚在手上把玩。
“此物在东市是紧俏货色，每一曼那贩卖的价格不低，要五十法库一枚，合唐币五万铜钱一枚，而今日坊市上的大碗馎饦(botuo)汤，才十五枚铜钱一碗。”
听闻吴嗣的话，李稷脸上露出几分诧异来，在后世某宝上四块钱一袋二十枚的樟脑丸，在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居然成为了奢侈品？
吴嗣看着眼前堆积的樟脑，足有数万之多，神色阴沉：“那伙贼人的秘密就藏在这数万枚樟脑之中，可若依靠人手一一查验，所需时间甚巨，只怕我们查出来，那伙贼子的阴谋早已得逞！”
他说着转过身，将樟脑丢给李稷：“你说能帮我们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现在可以开始你的表演了！”
李稷手忙脚乱的接过樟脑，捏在手中，放在鼻子下嗅嗅，眼睛霍然一亮。
每一曼那贩卖的樟脑，都是用樟科乔木植物的根、干、叶经熬煮后再用特殊手段制作成的白色球丸，除了气味相对清香，烧烟熏衣能辟虫虱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这种植物晶体的樟脑在水中不会溶解，会浮在水上。
浮水、不溶于水，这几个字眼快速从李稷脑子里闪过，他似乎抓到了什么秘密，可似乎还差了一点，目光猛地看向了那口能有数人合抱般粗大的水缸！
他快步朝着水缸走去，将手中的樟脑轻轻投掷在缸里，只瞧那白色樟脑果然如叶子般轻浮在了水面之上。
“我知道了！”李稷兴奋地大喊起来，将墙脚堆积的火浣布全部撕扯掉，露出了完完整整的十大口箱子，“我知道怎么从数万樟脑里找出你们要的秘密！”
吴嗣看着他的动作，不明所以：“如何找出？”
李稷目光一转，故作神秘：“抱歉，这个我还不能告诉你，需要裴煊亲自来！”
吴嗣若有所思的问道：“你不怕司令杀了你？”
李稷哈哈一笑：“我本就是万年县狱的待决之身，过了七日也是死，怎么都是死，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吴嗣视线在那些让他头疼的樟脑上一转，脸色凝重：“我这就带你去见司令，希望到时候你的答案能让他满意。”
就在吴嗣跟李稷在货栈内说话的同时，裴煊已经将码头跟货栈里的人全都审问了一遍，可都没有什么有用的价值。
这边裴煊靠在停泊港公廨里的胡床上揉着额头，脑痛的毛病着实让他有些吃不消。公廨外，小吏匆忙地从雨中走进，在他耳畔小声嘀咕了几句，裴煊脸色更加难看。
东明寺跟停泊港闹出的动静还是太大了，尤其东明寺里被他圈禁了不少长安权贵，更有梁王的宠侄，那梁王进宫面圣，在圣人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如今宫里来人，要他三刻钟后入宫面圣。
裴煊脸色阴沉，没想到自认为完美无瑕的一次抓捕行动，最后居然落得如此虎头蛇尾，唯一有用的女贼，不但被那疡医治好了伤口，还从这层层罗网之中给逃脱了出去，剩下的一些小鱼小虾，连金针逼供的刑罚都没熬过就一命呜呼了，现在只知道这伙贼子要传递的密文就藏在数万樟脑之中，可那数万枚樟脑，如何一一查验，在短时间内找出藏有密文的那一枚才是关键？
吴嗣带着李稷去往停泊港公廨里面见裴煊时，只瞧宴安正光着膀子背负着根藤条，跪在公廨外负荆请罪，大雨拍在他身上后又四溅开，将他头上扎好的发髻都给打乱。
吴嗣路过他时，叹了口气，小声说了句：“待会我向司令求求情饶你一命，可那些因你鲁莽行事而牺牲掉的兄弟们，需要你亲自去跟他们的家属请罪！”
宴安张了张嘴欲言，可望着吴嗣的背影，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又羞愧的低下头。
司令只是让他佯装试探女贼虚实，他却过于鲁莽，直接一个人闯了进去，打草惊蛇，不但死伤了不少兄弟，连带活口都没留下几个，反倒让那女贼跑了，这么一伙携带巫蛊坛尸的贼子潜伏于长安城内，尤其十日后祈天弥撒大典，朱雀大街人满为患，如果发生什么，他不敢想象。
李稷进入停泊港公廨时，只瞧几个穿着白袍的司医，正在用金针刺入几名胡汉身体的穴位里，他虽然不通针灸医术，但也听说过用这种刑罚，可以刺激人的神经，让人生不如死，那胡汉果不其然，没过片刻便浑身抽搐，断气而亡了。
李稷眼看活生生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脸色霎时变了变，望向了盘膝坐在胡床上，正揉着头的裴煊，感受公廨里压抑的气氛，额头霎时流下不少汗来。
“司令，卑职已经派人扩大了搜索范围，连带附近几个坊，都派人前去搜查了。”麒麟台的府吏小心翼翼地说了句话。
“几个坊？”裴煊面色阴沉，将案上的茶杯都摔在了地上：“几个坊，长安城有一百零八坊，你跟我说几个坊！你就算把整个长安的武侯都派出去，没有一个月时间，也别想把长安城彻查一遍！”
“司令息怒，或许用不上一个月时间！”吴嗣见裴煊动了真怒，连忙挥手让府吏退下，自己上前说道，“这位疡医，似乎有办法能在短时间内从数万枚樟脑中，找出我们需要的东西！”
裴煊抬起头，看向了浑身湿漉漉也不敢擦拭的李稷，沉默片刻，这才拿起身旁案上的龟符袋，挂在自己的腰间银袴上，又抄起了幞头端正戴好，整理身上的浅绿官袍，确定仪容没有问题后，这才走向了李稷。
“李稷李介象，荆州义兴人，年少家贫，父母早亡，曾跟随荆州青城观丹士青云子学习过数年医理，后娶常州许氏旁支的庶女为妻，数年后妻亡故成为鳏夫，投奔长安许氏，考取医举，屡次不中，在许家照拂下填补了崇义坊卫生僚医博士的位子！”
裴煊在这期间，已经让人从案牍库中调取了李稷的备份甲历。相当于后世的档案。
唐朝的甲历有三份，中书门下和吏部各一份，所以也叫“三库甲历”，多备份的好处就是，万一哪个衙门要用但是又找不到了，可以去另一个衙门调取。
裴煊目光颇为怪异的看着李稷，继续说道：“你学医的本事平平，《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藏六腑、表里孔穴这些你通通不通，就连《本草》、《药对》、张仲景、王叔和、阮河南、范东阳、张苗、靳邵等诸部经方也一字不解，更别说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了，这些估计你连看都看不懂！”
裴煊走近两步，审视着他：“太医署月考考评里，诸位医官给你的评价是，此子性多营综，略无成名，经不足以待问，史不足以讨论，文章无可传于集录，书迹未堪以留爱玩，卜筮射六得三，医药治十差七，音乐在数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画绘、棋博、鲜卑语、胡书、煎胡桃油，炼锡为银，皆不通熟。”
“这些大医博士，就差说你是废物一个了！”裴煊又走了两步，话音一转，“但是，奇怪就奇怪在六个月前，你突然像变了个人，居然精通起了疡医！”
李稷没想到，不过几盏茶的功夫，自己就被人把祖上三代都给刨根问底了，他看着裴煊怀疑自己的眼神，神色有些紧张。
裴煊对这个人很有兴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现在有事要进宫面圣，希望等我回来时，你已经可以从那数万枚樟脑里找出其中藏着的秘密，届时，我能帮你一次，把你从万年县的牢狱里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