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听枫还是第一次来到大理寺监牢。
此处阴冷潮湿,空气中隐隐泛着一股夹杂着腐臭和血腥的味道。
好在监牢之内对各式各类的犯人区域进行了划分,大理寺官员带着孟听枫,将她关进了一处较为干净的牢狱之中,而身边几乎无人。
孟听枫看了一眼铺满干草的角落,毫不在意地取下发带。
满头青丝倾泻而下,皎洁的月光从高高的窗子内照进来,照映在少女洁白无瑕的脸上。
她从善如流地在干草上躺下,面色未有一丝变化,好似闻不到此处奇特的气味,也不介意身下坚硬如铁又格外寒凉的地砖。
望着黑漆漆的头顶,孟听枫眼神放空,脑中思索着,那个清风霁月的人,如今正在做什么呢?
天光渐亮时,时璟一夜无眠,顶着略微青黑的眼底进了宫。
昨夜他收到莺怜送去的证据之后,立时明白了孟听枫的用意,毫不犹豫地将证据递进了宫里。
圣上身边内侍传话,今上身子不大爽利,已然歇下,命他明早再来。
时璟将证据递进去的时候,强调了是极其重要的事情,圣上看见了,却不愿立刻见他。
是心中还有考量。
今日他上朝,便是要将这件事好好地说上一说。
果不其然,原本只是对此事略有耳闻的大臣们全都被惊掉了下巴。他们只或多或少地听说公主府内院失火,有不少廓祁使节葬身于此,但大多数官员与这桩事情都牵扯不上关系,听完也就忘了。
今日宰相大人将此事说到圣上面前,当真是大胆!
谁不知蕙染公主是圣上最疼爱的女儿,时璟竟敢直言公主府内院失火一事是蕙染公主自导自演,害死廓祁使节亦是其任性妄为。
面对身着龙袍,满身霸气的男子,时璟略低着脑袋,但脊背挺直,态度不卑不亢:“臣以为,公主肆意妄为,藐视王法,应当予以重惩。否则何以服众,又何以叫廓祁使节们相信我大景佑。”
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皇上的脸却倏地沉了下来。
手中的奏折抓得变了形。
虽然时璟在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要求惩治皇室成员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仍是叫底下的官员们心颤了又颤。
圣上会如何?
众人低垂脑袋,心中不断揣测。
方才时大人呈上去的证据,所有人已亲眼得见,时璟定然不会拿不清不楚的事来禀明圣上,且时璟还找到了人证。
此事证据确凿,板上钉钉。
如今只看圣上如何裁决。
蕙染公主自导自演烧毁了公主府北苑,使得使节们惨死一处,随后又带着廓祁正使进宫面圣,将情况一一说明,却不断往失踪的孟二小姐身上引。
一时间,整个上京都在找孟听枫。
甚至还有流言传出,是孟二小姐烧了公主的府邸,害死了使节们,又私自掳走了唐四小姐,以及蛊惑了廓祁王子乌恩为其助力。
众多流言纷纷杂杂,难辨真假,简直要将孟听枫说成那祸国殃民的妖精。
而今,蕙染公主已犯了欺君之罪,又背负着廓祁使节们的数条性命,便是皇帝再有心想包庇蕙染公主,也是难于登天。
圣上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隔着幕帘看自己的这位宰相,问道:“时卿以为该如何?”
时璟却在此时说出了另一个消息,那便是被赶出家门的孟大小姐袭击蕙染公主,蕙染身受重伤一事。
皇上几乎立时就要坐不住了,“这等重要的大事,为何不早些禀告于朕!”
龙颜大怒,臣子们纷纷趴伏下身子,只能悄悄抬起头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那道笔直的身影。
只听得时璟淡淡道:“昨夜臣本想立即将消息告知陛下,可夏公公特意叮嘱过臣,道是陛下身体不适,需要好好休息。
“外加蕙染公主如今已然无事,臣便想着今日一同告知于陛下。”
圣上一哽,昨夜他的确起身看了时璟递上来的证据,正为蕙染做的这件事头疼不已,自然不想立刻见他,便叫夏公公提点时璟一番。
想着时璟如此聪慧,定然知道他的意思,谁知时璟却一上朝就迫不及待地禀告了上来。
却不想,此事却成了他得知蕙染受伤消息的碍脚石。
大殿之内的气氛愈发严肃低沉,好似都要比殿外冷上一些。
圣上缓缓坐下来,平和了语气说道:“爱卿为此事操劳,朕甚感欣慰。只是如今蕙染重伤,无法亲自来见朕,便待大理寺出了结果,再禀告于朕吧。
“若当真是蕙染所为,朕绝不会包庇!”
此话一出,众臣都松了口气,至少此事到此结束,接下来也能按部就班地走完流程,不必牵扯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思及此,有人忍不住疑惑,此事分明是由大理寺负责,怎么会由宰相大人禀了上来?
再者,若真是蕙染公主所为,她这般大费周章,是为了……栽赃陷害孟二小姐?
一时间,想明白的臣子脸上的神情堪称精彩纷呈。
那时大人为此事忙碌,甚至主动在朝堂之上提起此事,便也是为了那孟二小姐了?
这样的猜测,哪怕是直到下朝了,却无人敢在私底下议论。
向来冷心冷情的宰相,当真铁树开花,为了心上人上朝进言,甚至不惜惹怒帝王。
足以叫人惊讶。
时璟自然注意到了暗处那些或惊讶或嘲笑或端详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一眼,黏在身上的眼神尽数散去。
方才还晴朗的天空骤然乌云密布,出了宫门后,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时璟弗一抬脸,冰凉的雨水便已落到了脸颊上。他向后退了一步,等待时府的家奴撑着油纸伞从马车边赶过来。
目光所及之处,是来来往往匆忙避雨的人群。突然,一位身着褐色布衣的妇人推着摊车,摔倒在雨幕中国。
时璟冷漠的眸光不为所动,直到视线之中,另一人的出现。
那是一位同样穿着褐色粗布的矮小男子,却坚毅地用自己的肩膀撑起了摊车的圆柱,随后又扶起妇人的手臂,让她靠在自己身边。
“有我在。”
时璟看懂了那男子的口型,冰冷的面容有了一丝丝不宜被人察觉到的裂隙。
寻常人家夫妻间的相濡以沫,恩爱有加,对他来说,却是一场无望,无可触及的梦。
自嘲地笑了笑,不待打着伞的小厮奔到自己身旁,时璟便已抬脚走了出去。
“大人……”
茫茫雨幕间,那道笔直修长的身影在其中穿梭,一眼望去,满目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