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想了想,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便说:“无故出妻乃是背信弃义、断绝人伦之举,不能为天所容。依我朝律令,贬妻为妾当罚两年拘禁劳役,更换妻子绝不是什么可以随便做的事。如若有人做了,那就该受惩罚。”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们中原人又有一种说法,叫做‘疏不间亲’。除非真的闹到水火不容、恩断义绝,外人又怎么敢对夫妻之间的事说三道四呢?”
米野那沉下了脸,说:“你们中原人还有一种说法,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的妻子即便被休弃,还能安享富贵,倒也不亏;有的妻子一旦被休弃,自己与儿女性命都无法保全,只有死路一条!吏部是不是以为,我干冒奇险来到西州,是为了争风吃醋?”
“我不是不相信夫人。”裴行俭说,“夫人自己也说,在女人眼中,子女最是紧要。夫人的子女都在千泉,无论夫人想干什么,都必然会受牵制。若有人要以夫人子女为要挟,夫人当然言听计从,什么都能去做。”
“你不要以为女人就一定囿于母子亲情。”米野那绿眼睛里火光直冒,“母老虎当然要给崽子喂食,可是在饿得快死的时候,也是可以亲口把自己孩子吃掉的!你们中原难道没有妇人干出过这样的事吗?”
裴行俭心头一凛,他比任何人的都清楚,米野那口中的“中原妇人”指的是谁。可是,当他想到那个女人,便不禁摇了摇头,又想:能扼死亲生女儿、残害亲生儿子的女人,只是极少极少的特例。米野那不过是个出身富贵的胡女,怎么可能跟那个女人相提并论?
他这么想着,便说:“爱惜自己生命,囿于儿女之情,这是人之常情。妇人如此,男子亦如此。我这么说,不是要苛责夫人,只是血脉亲情不能断绝。夫人要做出背弃君主与丈夫的事,我是不相信的。”
米野那低声说:“你如此蔑视妇人,难怪做下蠢事,遭到贬官,至今也不能再升迁。”
裴行俭听她胆敢提及武皇后,已经觉得心惊肉跳,浑身不自在,却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敢当面戳自己最大的伤疤,不由怒火中烧,站了起来。
可是,他惊怒之后,突然又懊恼起来。他原本想要激米野那给出什么凭据取信于他,结果反倒被她激怒。
米野那见他失态,沉着地说:“我这么说,不为讥笑吏部,也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我的确有极机密的事,特意来向吏部禀告,吏部为何拒人千里之外呢?”
裴行俭起初觉得,米野那一定是想趁机为可汗当奸细,听听她要胡说八道些什么倒也无妨,可是这一番交锋之后,他又隐约觉得,米野那或许真的有心背叛可汗与丈夫。起码,她确实有那个胆子。
半晌,他说:“夫人胆略非常,我受教了。”
两人重新坐下之后,米野那说:“十多年前,吏部任安西大都护时,曾对我父亲说过一番话,我至今记得,不敢稍忘。我父亲问,大都护初来龟兹,对付吐蕃、突厥有何计策。吏部回答他说,任何预先计划都没有用,因为敌人、对手甚至盟友,都不会按你的计划走。虽然有大略腹稿,可是真正的关窍在于见机行事。吏部这一次对付突厥,想必也是如此。吏部也想等某一两位部落首领投诚,甘为内应,这样打起仗来更有胜算,这还关系到战后局势,吏部不仅要扳倒十姓可汗,还想要在西突厥扶持亲唐的势力,未来占据碎叶、统治千泉。妾身猜得可对?”
这番话剖析得清晰明白,裴行俭也不禁动容。
就趁着他脸色微变之时,米野那轻声问:“吏部究竟准备要干什么?”
“我要想出一个法子,让突厥可汗不再与大唐为敌。”
这话十分暧昧,表面看是说要造成西域和局,实际上就是承认不惜与十姓可汗开战了。米野那不禁微微变色,似乎在揣测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裴行俭说着,也目不转睛望向米野那,似乎在掂量着她到底是否值得信任。
“有一件极为要紧的事,妾身不得不问。吏部此行,是否有权领军作战?”
原来,唐廷为了防止将帅拥兵自重、引起祸乱,并不会任由将领一直统帅一支军队,以免军队变成将领私人武装。遇到有战事的时候,才由天子临时任命行军总管,统领召集起来的府兵作战,一旦战事结束,便兵散于府,将归于朝。
裴行俭如果仅仅是安抚大食使,就很难说有没有调集西域兵、粮的权力。米野那想知道,中原皇帝到底有没有给裴行俭兵权呢?
裴行俭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此来西域,奉有皇帝密旨。使职不光是安抚大食使,还是波斯道行军大总管。是战是和,全凭我全权处置、一意定夺,夫人不必担心我没有召集、统领西域府兵之权。”
听闻此言,米野那脸上绽开笑意,看来中原皇帝是很有决心,对裴行俭也非常信任。不过,有个提醒不得不说。
“吏部虽得圣眷,却也要提防小人。阿史那都支和阿史德苏禄早已与吐蕃联合,吐蕃国相禄钦陵在两个月前就与他们联络过。”米野那声音低细,神情诡异,仿佛要吐露这样一个秘密,令她也颇觉畏惧。“他们还想要通过安西副都护袁公瑜去找长安的北门学士,让武皇后将吏部召回长安。”
“这个我早已猜到,他们去找的人一定是李敬玄和刘祎之。夫人大可放心,我为官多年,这些事也自有办法。”
裴行俭说得很是笃定,也让米野那放了心。
她略觉好奇:裴行俭要怎么让武皇后信任他?
这问题当然是不能问的,米野那得意洋洋地说:“为表诚意,妾身有一件东西要献给吏部。”她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抽出一幅布片,拧着抖了一下,问:“吏部可知道这是什么?”
出乎她意料,裴行俭看了看,不仅面无表情,还叫来党九,要他去取来那片手帕。
等锦囊中的手帕取来,裴行俭将两样东西一起放在米野那眼前,说:“夫人请看。”
比对之下,布片上的九个黑点和手帕竟一模一样。
米野那惊异极了,想:他竟能得到这件东西!他是如何得到的?
裴行俭则想:她能拿出这件东西,看来确有几分诚意。
此时,他猛然想到,米野那有可能知道那个绝大秘密。这念头令裴行俭心中一跳,陡然起了波澜。为了不显得太急切,他故意先叫来党九,让他将手帕和布条都拿出去。
“夫人只要告诉我一件事,我就相信夫人是真心实意想要投诚。”裴行俭神色严肃,话音低沉:“夫人能拿出这张布条,显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知道它与雪山下王的关联。如今我只想知道,雪山下王究竟是谁?”
米野那在他逼视之下沉默良久,缓缓叹了口气,说:“这个妾身委实不知。”
裴行俭毫不掩饰失望,米野那连忙说:“雪山下王的秘密,在西突厥也只有可汗与苏禄清楚,就连妾身丈夫都不知晓。不过,妾身倒是清楚一点——雪山下王乃是西域王族后裔。”
“夫人从何而知?”
“有一次苏禄与可敦谈话时,隐约提到过。”
“是哪国王族?有何凭据?”
米野那摇头,意示无法回答。眼看裴行俭不想再往下谈了,米野那连忙说:“吏部可知,吐蕃准备从于阗方向出兵西域?这件事……”
裴行俭不假思索,打断说:“这个我也知道。”
米野那跳了起来,怒问:“你在耍弄我吗?”
裴行俭笑了笑,说:“禄钦陵已经开始向安夷城方向调运军粮,我也早就派遣使者去交涉了,难道这就是夫人口中的机密吗?”
米野那自知失言,忿忿地重又坐下。
现在她知道,自己不把底牌亮出来,就没法继续深谈下去了。
她长吁口气,非常郑重地说:“如果吏部信任我,我能把碎叶城献给吏部。我是替阿史那车薄做事的。”
这回答叫裴行俭十分震惊,又有些迷惑,他深蹙长眉,显然不了解这个车薄是谁。
米野那笑起来,觉得自己扳回一城。于是,她将当日千泉牙帐中,可汗如何处决思摩,又如何将碎叶城吐屯之位授予车薄的事,细细告诉了裴行俭一番。车薄不仅掌管碎叶城,现在还是“十杀”首领之一。
裴行俭听得更惊诧了,疑惑地问:“车薄为何如此信任你?”
米野那颇骄傲地说:“正是妾身探知了他兄长思摩悄悄勾结安西都护杜怀宝的事,让他去可汗处告发,可汗查证得实,立刻将他兄长处死。车薄立了这样一件大功,令可汗与苏禄刮目相看,当上了新的拔塞干部落首领,兼任碎叶城吐屯。妾身为他倾心尽力,他自然对妾身极为信任,倚为腹心。”
裴行俭依然很诧异,对米野那的话仍觉十分不解:米野那是康国大酋长夫人,她与车薄是如何熟识的?这两人为何能结盟,难道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亲戚关系?她丈夫康艳典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难道康、米两国都有心背叛可汗?这是为了什么?
米野那奉上的好处或许的确丰厚,却也让裴行俭产生了不可信任、异常危险的感觉。米野那只是个豪商而已,是个女人,难道她还想当吕不韦吗?
米野那见他踟蹰,莞尔一笑,要了一只剪刀,将衣服袖子剪开,取出缝在内侧一块绢帛。上面印着黑色的繁复的纹路,以及几个突厥字符,一支箭贯穿整个图案。裴行俭一看便知,这是碎叶城吐屯的印信所盖。
裴行俭沉吟不语。车薄已经是碎叶城吐屯,十部落首领之一,还要怎样的利益,才能令他甘心反叛?难道车薄还想当可汗?这也太可笑了,他才不过刚刚当上首领而已,未必就能服众。就算他想献碎叶城,都未必能够成功。
米野那察言观色,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便决心一鼓作气,主动挑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她正襟危坐,推心置腹地说:“吏部觉得车薄实力不够,即便与他结盟,恐怕也没有多大用处。”
“难道你觉得车薄可以取代阿史那都支?”裴行俭笑起来,见米野那一脸肃然,终于止住笑,冷冷问:“为什么呢?”
米野那笑了一笑,绿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只有一种鸮鸟般的凶残,说:“因为有我。”
这回答真是理直气壮,裴行俭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米野那又说:“突厥十部落分左、右两厢,有两位可汗同时在位,也是很正常的。吏部如果觉得车薄不能统领十部落,那他统领东边五部落如何?”
千泉与碎叶,一东一西,都曾是突厥汗庭所在,也难怪思摩勾结唐人,原来是当了碎叶城吐屯,就开始觊觎可汗之位了。
就在这时,吕休璟突然从外面跑进来,禀告裴行俭说,康窣利已经到了西州都督府,正在外面吵着求见。
裴行俭也有了主意:米野那阴险狡诈,自视甚高,她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倒也不必急于断定。“夫人身边有可汗的眼线吗?”
米野那告诉他,今天被她留在酒馆外的那个白衣侍女,就是可汗的人。
“安危之机,间不容发。夫人不可心存侥幸,务必要除掉她才好。”
“用什么理由?”
“今天夫人要与都督府内一个官吏私下见面,打听情报,她却向我通报消息,致使夫人被擒入牢中,这难道不该处死?”
米野那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吕休璟与党九一起押着她出了地牢。
这天,最先知道米野那被抓走的人,竟不是康窣利,而是默啜。
默啜被波斯王子邀去喝酒,听他东拉西扯,已经觉得不对劲。他找了个借口溜到楼下,悄悄问伙计:“今天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伙计挺高兴地告诉他,听说都督府当街抓了个女胡商,闹出挺大动静,好多人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