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着咸腥味掠过礁石,将浓雾搅成翻涌的乳白色漩涡。陈三狗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粗布头巾早被潮气浸得能拧出水来。他握紧手中三尺长的竹筒,筒身新削的毛刺扎得掌心发痒——这是墨家巨子亲自改的韩弩机括,筒底三道铜箍在雾气里泛着冷光,像极了咸阳宫那尊镇国鼎上的饕餮纹。海鸥的尖啸从头顶掠过,他缩了缩脖子,总觉得那叫声里掺着人声。
\"三狗子,腿别抖!\"田虎突然从礁石后探出半张脸,络腮胡上还挂着雾珠,\"记着咸阳宫训的第三条?\"老教头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脖颈青筋像盘踞的蚯蚓,青铜护腕在岩壁上蹭出细碎火星。
\"遇幻象不退反进,毒烟越真人越近!\"陈三狗梗着脖子答话,后背却紧贴在湿滑的岩壁上。前日墨家演示毒烟幻象时,他亲眼见着个新兵被吓得尿了裤子,这会儿鼻腔里仿佛又泛起那股骚味。掌心汗渍渗进竹筒纹路,他忽然想起临行前阿房递筒子时指尖的温热,那姑娘鬓角还沾着铸鼎炉前的炭灰。
铁链拖地的声响刺破浓雾,陈三狗感觉后槽牙发酸。五道黑影在雾中显形的刹那,他看清了老术士指甲缝里的暗红血渍——那是用童男心头血养蛊的痕迹。四个年轻术士抬着的黑漆木箱轰然炸裂,青紫毒烟凝成的骷髅头张着腐臭的嘴,獠牙离他鼻尖不过三寸。腐肉气息扑面而来,他喉头一紧,差点呕出晨食的黍饼,恍惚间又闻到云梦泽战场上堆积的尸臭。
\"放!\"
田虎的吼声像道惊雷。陈三狗拇指扣动机括的瞬间,竹筒剧烈震颤,虎口震得发麻。淡褐色醋液化作水箭撕开毒烟,他盯着自己射出的那道水箭,看着它穿透三个骷髅后撞上礁石,在岩面蚀出滋滋白烟——这力道比墨家演示时还猛三分!碎裂的骷髅化作青烟,他忽然瞥见烟中闪过半张人脸,正是曾在楚军俘虏营见过的斥候面容。
\"坎位三步!\"田虎突然暴起,青铜护腕撞在礁石上当当作响。二十道醋液汇成水龙,将藏身石后的年轻术士浇得皮开肉绽。那人惨叫着滚出来时,怀里半截犀角香还在冒烟,香体上雕刻的燕国双鱼纹与咸阳武库缴获的密信印章如出一辙。陈三狗注意到他腰间玉佩缺了一角,断口处泛着青铜锈色。
老术士枯爪般的右手突然探入怀中。陈三狗瞳孔骤缩——那动作他在云梦泽见过,楚巫掏毒蛊时就是这么个手势!他张嘴要喊,却被灌了满口腥咸雾气,舌根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
\"虎哥!他要放......\"
\"晚了!\"老术士狞笑着甩出个陶罐,硫磺味瞬间弥漫。田虎猛地扯过陈三狗滚向礁石缝,手劲大得几乎捏碎他肩胛骨。背后炸开的火光映得浓雾猩红,热浪掀飞头巾的刹那,陈三狗瞥见老术士内衬的燕国细麻——这料子他在楚国使节随行衣箱里见过,经纬间掺着银丝的织法绝非民间能有。
毒烟凝成的夜叉相拔地而起,六只鬼爪带起腥风。陈三狗被气浪掀得撞上岩壁,后腰竹筒咔嚓裂开道缝。碎石划破脸颊的刺痛让他清醒,指尖摸到筒底防爆铜箍时突然福至心灵——墨家巨子演示时说过,这铜箍能当火镰使!他哆嗦着扯开衣襟,发现内袋里阿房塞的瓷瓶竟在发烫,瓶身夔纹与咸阳宫地砖的纹样暗暗相合。
\"接着!\"田虎突然抛来个陶罐,蜡封上还沾着鱼腥。陈三狗手忙脚乱接住,指尖触到罐底刻着的\"云梦\"二字——这是用百年老醋浓缩的醋精,上月炸开项梁水闸用的就是这玩意。陶罐表面的水渍折射出七彩光晕,让他想起项梁佩剑崩裂时飞溅的青铜碎屑。
夜叉相的鬼爪抓来时,陈三狗咬着牙擦响铜箍。火星溅上陶罐的瞬间,老术士的咒语戛然而止:\"等等!燕国铜符在......\"那嘶吼里竟带着哭腔。陈三狗突然看清他缺了无名指的左手——这特征与刺杀蒙恬将军的燕国死士完全吻合,断指处还留着锯齿状伤痕。
轰!
气浪掀飞五丈内的礁石,陈三狗耳朵嗡嗡作响。待烟尘散尽,岩壁上赫然显出幅三丈见方的矿脉图。田虎拎着昏死的老术士从废墟里钻出来,络腮胡焦了大半:\"三狗子,拓图!\"他甩过来的狼毫笔杆还带着体温,陈三狗突然想起初入咸阳宫时,这杆笔曾在自己手背敲出戒尺般的红痕。
哆嗦着展开羊皮,朱砂线从芝罘岛直指昆仑山。当他描到某处矿洞标记时,狼毫突然顿住——这星芒符号,分明与搬运九鼎时见过的裂纹严丝合缝!墨汁在羊皮上晕开,恍惚间又看见鼎腹内壁流转的星辉,那些光点排列竟与眼前矿脉走向隐隐呼应。
\"发什么愣?\"田虎踹开半截焦黑的法袍,从老术士怀里摸出块铜符,\"看看这个!\"铜符边缘沾着血渍,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紫红,双鱼纹在醋液冲刷下泛起青光,符面\"戌时三刻\"的刻痕让陈三狗倒吸冷气——这正是李斯大人沙盘上朱笔圈注的时辰。海风突然转向,他嗅到铜符上残留的龙涎香,这气味只在楚王贺礼的漆盒中闻到过。
海风卷着硝烟掠过矿脉图,星芒符号在朝阳下明明灭灭。田虎突然眯起眼,铜符边缘的云纹让他想起楚宫密室壁画中神女的耳坠纹样,那幅画里捧鼎的女子发髻上插着的,正是这种云纹玉簪。他拇指摩挲着符面,突然发现\"戌\"字缺了一横,与咸阳宫存档的某卷密文残片笔迹相同。
\"虎哥,这矿洞走向......\"陈三狗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闭嘴!\"田虎突然按住他后颈,力道大得要把人按进岩缝里。顺着络腮汉子的目光望去,陈三狗看见海平线尽头若隐若现的船帆——那是燕国战船特有的三角帆。帆布补丁的金丝针脚在雾中闪烁,让他想起修补九鼎裂缝时熔化的金液。
礁石滩突然响起尖锐的骨哨声。田虎脸色骤变,这是墨家示警的暗号。他反手将铜符塞进陈三狗怀里:\"带着拓片游回去,告诉陛下......\"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惊人,陈三狗突然意识到这铜符被老术士的血浸透了,血渍在羊皮上晕开成星斗图案。
破空声打断了他的话。陈三狗看着钉入礁石的燕尾箭,箭簇上的孔雀纹让他想起熔铸传国玉玺那日,赵清漪发簪坠落的碎玉纹路。箭尾白羽还在颤动,第二支箭已擦着他耳畔飞过,削断几根发丝,断发飘落时竟在空中燃起幽蓝火焰。
\"接着!\"田虎突然扯下颈间狼牙链砸过来,\"游到红礁区有接应!\"狼牙划过脸颊的刺痛让陈三狗清醒,他看见络腮汉子抓起两截炸裂的竹筒,迎着箭雨冲向船帆方向。田虎奔跑时扬起的衣袂间,隐约露出腰间半枚残缺的虎符,那正是三年前骊山平叛时被剑锋劈开的信物。
海水灌进嘴里的刹那,陈三狗攥紧了怀中的羊皮。咸腥味中混着丝醋香,那是墨家特制药液的味道——他突然想起离宫前阿房悄悄塞给他的瓷瓶,瓶底凸起的纹路与矿脉图上的星芒如孪生兄弟。浪涛声中,隐约听见田虎的吼叫混着金属撞击声,像极了当年在骊山矿洞深处听到的,那套镇压龙脉的青铜编钟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