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厅门外,有一条长长的走廊。
张平乐快步在前面走,江寂庭疾步在后面追,走廊内充斥着两人脚步的回声。
“张……额……”
江寂庭几次开口想唤她,喉咙却仿佛被什么钳住了一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老婆?
这么叫不是纯找抽吗,他现在哪还有脸叫老婆。
张平乐?
也不太合适,况且总是叫全名,太正式太冷漠,好像对不起两人相识相伴近十载,这“狎昵”的关系。
那,小名?
……张平乐没有小名。
是,好像就连命如草芥般低贱的江万东,好歹也有个小名。
比如江威曾经常叫他“阿庭”,虽然那是在透过他在叫另一个人;他母亲也曾叫过他“东子、东东、小东……”,虽然次数屈指可数。
唯有张平乐,父母从未给她起过乳名,也没亲昵地叫过她,一次也没有。
“只有生长在爱意里的孩子,才会有小名。”
有乳名的孩子,也未必就被真爱灌注过,但至少……怎么都会比她强些吧。
想到此处,江寂庭的喉头一紧,好像更加无法发声,如鲠在喉。
看着张平乐那略显萧瑟的背影,他想起自己做过的错事,江寂庭在心里忍不住又重复起了那句,他不知说了想了有多少次的三个字:“对不起”。
这么多年,这匮乏无用的三个字,唯一的用处,就是把他的心脏各处,都磨出了柔软的厚茧子来。
她的身形没有了以前的半分影子,她变得那样细瘦单薄,走起路来却依旧步步生风。
张平乐被绑架在了t国,江寂庭去之前,还自以为是地心想,这是他绝妙的表现机会,她受苦她被磋磨,此刻他的降临,他就是张平乐的救世主,他会是她的英雄,哪怕只有一瞬间的想法,哪怕他自己不想承认。
在张平乐昏迷在床的时候,在张平乐事业破碎凋零的时候,他都是那样觉得了。
看,他是多么深情。
【所以,你为何会不爱你的英雄呢。】
可一直都不是张平乐需要江寂庭来拯救,她的无助困苦,最终也都是要靠自己化解。
并不是她狼心狗肺,是她过于爱憎分明,一直是江寂庭在利用自己对她的帮助,她的感恩之心,逼着她,想让她对自己臣服,挟恩图报。
是江寂庭需要她,她只是活着就能吸引他。
明明一直是他在一厢情愿地拉着张平乐往下坠。
所以他们的关系,总是有种说不出的,别扭的持续阵痛。
连张平乐也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她身体的排斥就在那里。
是他太自恋了。
是很多男人都有的,那可悲的个人英雄主义在作祟。
而她一直都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主体。
甚至她的主体性太强,强到过于灿烂刺眼,连这世界都无法容下她似的,都想要毁了她。
此时此刻,江寂庭头脑混乱,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可下一秒,又如梦方醒般的转瞬即逝。
最终融化在他嘴里的,又变回了老生常谈的三个字,“对不起”,或者“我错了”。
看着她,江寂庭心中蔓延出的慌乱变得异常凶猛,他的脚步不由得走地更快了些。
仿佛他只要落下她一步,就会被她永远地甩在后头。
然而,还没等江寂庭开口叫住张平乐,她自己脚步却慢下来了。
她在等他?
江寂庭不由得更加快脚步前行,追了过去。
才不是呢。
走廊里的脚步声变得嘈杂,只是除去他们二人的,好像,还出现了第三个人。
江寂庭的目光从张平乐的背影上离开,看见走廊的另一头,正有一人往这边走。
两人看清了那人的模样,表情同时都变得惊愕。
而走廊对面的人,遥遥看见两人,表情也是一僵。
下一秒,张平乐眉头紧锁,眼睛如死一般地盯着对面那人,眼里的愤怒像是要燃起熊熊烈火。
而江寂庭脑海里杂乱的想法,也在看见那人以后瞬间荡然无存,表情也充满了敌意。
对面那人,在看见了张平乐那表情以后,却颇有些得意似的挑了挑眉毛,咧开了嘴,狡黠地坏笑了起来。
“哟,这不是江老板和江太太吗?你们终于回来了啊。”
那让人熟悉地奸细阴柔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那副金丝眼镜后一双狡诈狭长的眼睛,同时也笑盈盈地眯起。
是他,胡清风。
“好久不见啊,两位,你们这段时间去哪了?出差吗?哎呀,江总,怎么脸上身上都是伤啊?”
胡清风的脚步不停,颇有些春风得意地走来,轻微地摇头晃脑,而不多久,他身后走廊又出现一个人,像是他的助手,小跑了几步过来跟在他身后。
直到几人终于走到相隔只有一臂之距时,方才停下。
面面相觑,张平乐看着这张她朝思暮想的丑恶脸庞,忍不住用力捏紧了拳头,她那一直颤抖的右臂,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愤怒,颤抖地更加厉害了。
胡清风看两人那咬牙切齿的表情,他的笑意更甚了。
“哈,江太太,你……呃!”
胡清风刚张口,想再出言讥讽,可话都还没说完,只见张平乐速度极快,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倏地向他扑了过去。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平乐照着胡清风那张,瘦到有些向内轻微凹陷的脸,挥出乱拳打过去。
胡清风被打倒在地,张平乐却更发起狠来,始终一言不发,骑在胡清风的身上,疯狂地拳打脚踢。
好熟悉的画面,好像上次这样是在t国,打人的那位是江寂庭。
“哎哟!别打了别打了!”
胡清风的助手一愣,反应过来以后赶紧去拉架。
而江寂庭一开始也都没反应过来,在反应过来以后,也快速扑过去拉架。
胡清风被打死也不足惜,可江寂庭想起自己那包扎起来的拳头,又怕张平乐像他一样受伤。
与其说是拉架,不如说是,江寂庭一边拉着胡清风和他的助手,一边护着张平乐,顺便趁乱,偷偷摸摸地再给胡清风几下。
一时间,四个人扭打混战在了一起。
“啊!杀人啦!啊!救,救命啊!”
胡清风毫无准备,就被一顿乱揍,打得他躺地上抱着脑袋哇哇乱叫。
来之前,胡清风提前也有想到,张平乐可能今天会在这出现。
但江威这里,也算得上是众目睽睽吧,好歹还是在张平乐的老公爹家,她就是再恶劣,起码也会收着些吧?况且他还带了个司机兼保镖呢。
他想到张平乐可能气急败坏,恶狠狠地问他为什么会到江威这里来,再恶狠狠地兴师问罪,但没想到张平乐会这样,一言不发就突如其来。
谁承想呢,张平乐直接0帧起手,毫无技能前摇,扑过来就是揍他,胡清风硬是一点都没躲开。
原来,高级的商战博弈,往往采用最朴实的做法。
“胡清风!我他妈正好要找你呢,你还真敢来!”
随橙响呢,三个集团的老板,竟然会在另一个老板的家里…打架。
好像多少有点扯淡了,说出去谁信呢。
江寂庭还算理智尚存,在一旁拉架:“轻点轻点!”
胡清风闻言,趁乱还不忘看了江寂庭一眼,他差点都感动了,可能也是被打傻了,他以为江寂庭是大发慈悲,是搁这心疼他呢?
“老婆你轻点,别把手打坏了!”
下一秒,胡清风就知道,他是纯自作多情了。
江寂庭让张平乐下手轻点,结果自己偷摸地给了胡清风好几下。
好啊,这两口子,国服第一达摩。
直到胡清风被打地鼻青脸肿,躺地上奄奄一息,连叫唤的声音都不大了,两人这才收手。
“哎呀胡总啊!胡总,醒醒啊胡总,你没事吧!”
保镖跪在胡清风旁边,看他被打成这个熊样,都欲哭无泪了,甚至有点找到给太奶哭坟的感觉了。
他是真的尽力了,但,实在是这俩大个子太有劲儿了,特别是这女的,气势骇人,不要命一样地追着打,这男的还老拦着他。
他只是个助理,打个工而已,他还不想死啊。
看来,他今天的工资注定是没有辽。
“行了行了,别给打死了。”
江寂庭拉着上头还想再继续的张平乐起来,往后退了一小步。
第一时间江寂庭去看她的两只手,有擦伤和淤伤,但还好没有像他的手那样严重。
“呵……呵,胡清风,你个畜生,你还敢来狗叫?”
张平乐恶狠狠地看着胡清风,还在不停喘着粗气,胡清风闭着眼,躺在地上装死,一动不动。
江寂庭看看胡清风,再看看张平乐,手上一个劲儿地给张平乐顺气。
房间里的江威一行人当然也听见了走廊之乱,不知道走廊为什么突然这么吵,几个年轻的率先带着两个保镖出来,以防万一,先是在走廊一头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别装死,还不至于给你打晕过去。”
半晌,张平乐气息逐渐变得平稳,看着胡清风那个样子,忍不住伸腿踢了他一脚。
胡清风又吓了一个激灵,没再继续躺那装死,而是委身向走廊的墙边那退去。
歪歪扭扭地坐在地上,后背倚靠在墙上,他模糊地视线在地上找寻着,却根本看不清自己那副破碎的眼镜,胡清风只得装作无事发生,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鼻血,一向优雅矜贵地他,看起来狼狈至极。
看着自己手上的鼻血,胡清风突然嗤笑出声。
他抬眸,挑衅地看着张平乐笑起来。
“呵,就这啊,江太太。”
“一口一个江太太,什么年代了,难不成女人还要冠夫姓?我姓张。”
她有自己的姓名,什么江太太、江夫人,听着就让人不爽。
明明她有自己的事业,可一提到她,还是江太太。
她是乐鲜的董事长无人知晓,她有什么本事无人在意,但她是谁的夫人,她有什么风流韵事,却人尽皆知。
真是恶心。
“呵……那是重点吗,有什么区别,张老板,都这时候了,你还不忘了抬杠啊。”
胡清风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理解不了张平乐,也理解不了很多女人的这个行为,就像很多男人一样。
张平乐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漠然地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缓缓地掏出了一把……手枪。
张平乐冷漠地看着胡清风,举起枪口缓缓对准了胡清风的额头。
胡清风本来还一脸无所谓,模糊地视线让他眯起眼睛,在看清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以后,他顿时吓了一个激灵,眼睛兀地瞪大,脑海警钟大作。
张平乐向他那迈了一步,俯身弯腰,以便枪口能贴在胡清风的额头上。
走廊一旁偷看的几个人,离得远,还被江寂庭的身体挡住,不知道张平乐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只觉得好像她拿了什么东西,就给胡清风定住了。
而房间内,看着人们都在门口那看热闹,半天了也不进来,也不出去,江威也开始好奇,哆哆嗦嗦地拄着拐杖从后面走过来。
“回去,都快回去,你们在这像什么样子。”
直到江威缓缓掏出怀里的眼镜,须臾之间,江威看清了张平乐手里拿着的东西,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疯女人,她好大的胆子。”
“什么?”
“都回屋去,你们什么都没看到。”
众人:嗯?本来也什么都没看到啊。
赶走了众人,江威却没急着离开,而是躲在墙后继续偷看这边。
想起刚刚,江威心中更是一阵后怕,刚才,她就是揣着这个东西来跟自己谈判的吗。
去了一趟t国,这娘们怎么变得更生猛了。
多亏刚才江威没做出更出格的事,只是扔了餐刀,否则这个疯女人,不会……
不会的,她应该不想坐牢……应该吧。
胡清风俨然也是这么想的,但身体很诚实,他也怕擦枪走火。
“呵,呵,张平乐,出了一趟国,你能耐了啊,你现在都敢明目张胆的杀人了?怎么,你要开枪吗?”
这女人疯了吗?她想干什么?
这是真枪还是玩具?
偷看了一眼江寂庭,没想到江寂庭的表情也很平静。
疯了,这两个人都疯了。
胡清风表面还在佯装镇定,却难掩心中的慌乱。
“胡老板,装什么傻啊,你不认识了吗?”
“……?”
“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这不是你送给你最亲爱的手下的东西吗,这么快就不记得了?这把枪,可是在t国,就抵在我和江寂庭的性命之上。我们能死里逃生,我可是特意带它回来留作纪念的。”
胡清风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表情骤变。
他左右晃动了一下眼珠:“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记不清了?看来胡老板,家里有很多这种东西咯?”
张平乐冷笑一声:“想把我绑去Y国那种鬼地方灭口,还特意嘱咐人一定把我凌虐致死,就这,都还怕我不死,特意找人追到t国,势必要让我有去无回。胡清风,你们兄妹真是恨极了我吧?为了杀我,你真是煞费苦心啊?”
张平乐说着说着,情绪有些激动,字句咬牙切齿地从她的牙缝里钻出。
“……”
胡清风却一直沉默地看着张平乐。
若不是因为这把枪,他现在肯定会放肆得意地嘲笑张平乐。
但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他现在是万万不敢了。
见他好半晌都不语,张平乐没耐心地皱起眉,用枪口推了推他的额头。
“怎么,你不说讥讽的话,就不会说话了?你当初跟你老妈学说话,就学怎么骂人了是吗。”
胡清风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张了张嘴,他想服软,但又不想失去尊严。
不,他才不服。
这是在国内,他赌,张平乐还没狂妄到敢在国内随便杀人的地步,她一定不敢开枪。
“你……呵呵,有本事,你就开枪啊。”
想着,胡清风笑容又变得那样欠揍,他讥讽地掀起嘴角。
张平乐闻言,一侧的眉毛微妙地跳了一下,胡清风也捕捉到了这个微表情,他更确定张平乐不敢开枪。
“哈,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贱的要求。好吧,我可不像你一样小气,对待仇人,我一向也是尽可能的有求必应。”
张平乐微笑着,迅速给枪上膛,动作毫无一丝犹豫。
而胡清风见她如此,表情也从一脸得意欠揍,瞬间变为了惊恐。
枪口再次抵在他的额头,张平乐看着他的眼神,是那样决绝冰冷,还带着一丝戏谑。
“胡清风,去死吧。”
什么……
难道她真的……?
“嘭——”
“啊!!!”
随着张平乐冰冷沉静地话语落下,她扣动了扳机。
那把手枪,发出了很仿真的枪击音效,但,只要是一个平静地正常人,就绝对听得清,这有多假。
可胡清风神经紧绷,当场就被吓得闭上了眼,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
可之后的空气安静了好半天,安静地只听得见胡清风一个人在那剧烈粗重地喘息声。
【怎么,不疼?】
【我死了?】
【……她打偏了?】
可他分明感觉到了,有东西从枪口钻出来,怼了他的额头一下。
难道是子弹太快了?
他兀地睁开眼睛。
眼前,还是那个枪口,而从枪口里,伸出了一面小旗。
旗子的上面写着一串英文:“YoU LoSt. bAbY(你输了\/骗你的)”
“……”
胡清风简直都要被吓傻了,双眼无神地看着那串英文,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
“……喂?醒醒?吓傻了?”
张平乐用那个玩具枪里伸出的旗子杆,轻轻地拍了拍胡清风的脸。
可他却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一动也不动。
“老板?胡总?你,你还好吗?”
一旁的保镖蹲在他身侧,一脸紧张,轻轻地推了推胡清风。
“呵……就这啊胡老板,我原本还以为你多狠呢。”
张平乐笑着站直身体,看着手里的玩具枪,手上来回晃了晃,上面的小旗跟着轻轻飘摆。
“你……你……”
被人推了一下,胡清风方才如梦方醒一般,却依旧惊魂未定一般,哆哆嗦嗦地抬头,看着张平乐,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张平乐看着他,逐渐敛去了脸上的调笑。
“胡老板,这个啊,其实只是我买给我儿子的玩具手枪,怎么就能把你吓成这样啊?呵……但我们在t国,每天面对的可都是真刀真枪。”
说罢,张平乐把手里玩具枪随意地扔在了胡清风身上,又吓得胡清风浑身一个哆嗦。
张平乐看着他,邪魅乖戾地冷哼轻笑了一声:“收着吧,我的好儿子,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胡清风,你也有今天。
不过,这才哪到哪。
这只是个开始。
接着,张平乐面无表情地转身,向前走了两步。
却又停下了,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她侧头斜眼看向地上的胡清风,光影打在她那似笑非笑地脸上。
“对了,胡老板,做好心理准备,等过几天,我还要再去找你呢。”
“……”
“我们走吧,江寂庭。”
轻声说完,张平乐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长廊里,又安静地响起了她的脚步声。
而在长廊的另一头,一位老人松了口气般的叹息声,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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