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玄玉意料的,玄印很平静。
“哦,我知道。”
这一下给玄玉整不会了。
“你知道?知道什么?”
好比举起了手术刀准备清创,揭开衣服却发现下面已经包扎好了。
玄玉到底还是吃了没在现场的亏。
玄印的傲慢,在开学那天的后山,就已经被一个眼神打破了。
“知道我的无能。”
玄印剖开自己的时候没有口下留情。
“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无非就是离了家族我什么也不是,要不是还有点脑子,大概就会是个被宠坏的纨绔。”
“我所引以为傲的谋略,和将他人玩弄于鼓掌的才智,在真正的力量面前毫无胜算。”
“甚至说不好连命都保不住。”
玄玉哑然。
你什么都说了,还让她说什么?
只能张着嘴“阿巴阿巴”。
玄印看得好笑,第一次伸手呼噜了一把自己妹妹的头。
“我还知道你是为我好。”
“谢谢你,小玉。”
玄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窜起来,涨红了脸:“你你你……”
你真的被岁阳夺舍了吧!
你今天很不对劲啊!
玄玉:感觉身上有一万个玄印在爬。
玄印捡了食盒里最后一个蟹黄包,感觉还有点温度,满意地塞进玄玉手里,换走那块凉糍粑。
“冷了就别吃,玄家不差一块糍粑。”
“凉糯米磨的是你的胃,又不是你的技艺。”
玄玉捧着蟹黄包,愣愣地看着玄印提着食盒转身走了。
她几口炫完这个不大的包子,快跑几步追了上去。
“你去哪儿?”
“厨房。”
“你不是才从厨房来吗?”
“是啊,可我是去拿吃的去的。”
玄印冲玄玉扬扬手里的食盒。
“最后一个温包子给你了,现在里面只剩下凉透的糍粑和饼。”
“而且……”
他翻看了一下底层:“嚯,芸豆蹄花汤已经变成蹄花冻了。”
“不愧是主厨给自己准备的夜宵啊,一看就炖了很久,都炖化了,”玄印看了眼玄玉,“说不定这会儿去还能再蹭一碗灶上的,给你暖暖胃里的冷糍粑。”
玄玉:“你不是给自己拿的?”
在玄玉印象里,小时候玄玉还会摸长辈们下酒的酱鸭信吃,但玄印从来不吃蹄花鸡爪鸭掌等边角料。
他连吃鸡都要去鸡皮,怎么可能喝蹄花汤。
“我给葳蕤带的。”
玄印轻描淡写:“说起来,上一个跟我说的就是葳蕤。”
玄玉理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
玄印说的是戳破他虚假繁荣的人。
“是他吗?”玄玉见玄印自己提及了,大概是没什么不好说的,就继续追问,“他怎么说的?”
玄玉不太能想象葳蕤说尖锐的话,在那段不算长也不短的同行时间里,葳蕤给她的印象是温和风趣,虽然也会开开玩笑,但语言风格一直很克制。
还是说那是因为玄玉和葳蕤隔着屏余这一层,称不上熟悉,所以他戴着社交假面?
“准确来说,”玄印回忆了一下,“他没说,他只是看了我一眼。”
“只是看了你一眼?”
玄玉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她发现在关于葳蕤的事情上她总是无法预料。
“对,看了我一眼。”
玄印叹了口气。
“在那之前我一直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觉得只要还在仙舟,就没人能在知道我的身份的时候还能向我动手。”
“可他看我那一眼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不仅能,而且他对付我还很简单。”
“只要拔出他的剑,放在我脖子上,轻轻地一划……”
“从那一刻我就开始思考,在真正无双的武者面前,我算什么?我的财富算什么?我的权势算什么?”
玄玉不答,因为这个答案对于贵胄膏粱来说其实称得上残酷,是不该在世家驻地谈论的内容。
玄印没有这个顾忌。
他对于玄家的掌控力比痴迷武学的玄玉要高得多,他不怕这话语传出去……或者他肯定这话语传不出去。
所以他直接说了出来。
“我算是蝼蚁,我的财富是蝼蚁的墓碑材料,我的权势是碑上刻的墓志铭。”
关于这一点,玄玉不想讨论。
因为她更关注另外一点。
“他那么强吗?”
玄玉从师父那里听闻过,在还没有步入星际文明的时期,古国也有过属于武者的时代。
在普通人能借助科技对抗普通武者的热武器时代到来之前,无数武者努力攀爬着武学的巅峰。
其中才惊绝艳者在武道之途上攀至后期,几乎就蜕变为了别的生命。
彼时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会给人带来压迫感,更有甚者一个眼神都足以令人肝胆俱裂,命丧黄泉。
玄玉一度以为那些顶尖的武者大概是踏上了命途,但师父摇摇头,告诉她古国的说法里有命途行者的单独记录,与传奇武者并不混用,也没有交叉。
玄玉本来不信,因为如果连命途行者都不是,却偏偏有这样离谱的表现力,听起来真的很像什么虚构文学作品。
师父倒是说真的有可能,因为极致的武者本质都是极端自信者,他们更相信自己而非执着某一相对单纯的命途概念。
可能哪天寰宇有学派考古出当年有什么“自我”星神,那些武者大概就真是命途行者了吧。
可高强度复合多面化的自我意识,本就和高度抽象纯粹的命途哲学概念背道而驰,“自我”本就不可能成就星神……
所以这是一个悖论。
到最后玄玉和师父达成了一致,觉得那些传说应该包含了不少虚拟成分,极致武者的实力未必真有那么离谱。
但照玄印的说法,他一个命途行者,在葳蕤面前感受到了非常深的威胁?
一个眼神?
玄玉好像看见什么离谱角色从古国传说里走出来了。
“我不知道,我没有和他真正动过手。”
玄印推开厨房的门,一股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他四下环顾,发现主厨不在,但灶上的汤还在。
玄印看了眼旁边滴漏型的时钟,回想了一下今晚的安排,知道主厨大概是去向管家沟通预备之后上菜了。
“要直接盛吗?”玄玉看见没人,探头看了看瓦罐,“还是把凉了的热一下?”
“热一下吧。”
玄印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来一个小炉,非常熟练地点起了火,把装着蹄花冻的陶盅一整个放在炉上加热。
虽然玄印理论上不吃外食,但天气冷了之后饭菜凉得也快,玄家给玄印送餐的食盒是银质的,凉得更快了,有的肉菜吃一半油就冻上了,实在是影响胃口。
后来玄印借了葳蕤的炉子却不会点火,还是景炆一边嘲笑他一边帮了忙,那天玄印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确实被养得太娇了,开始学着自己做很多事。
比如生火。
玄印:这不就用上了吗?
等着蹄花冻变回蹄花汤的时间,玄印续上了之前的话题。
“我没和葳蕤认真打过,但开学那天他拦我刀的那一剑,我一点儿也没看清。”
玄玉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也没看清。
甚至玄玉连剑的尾巴都没看见,只瞟见了那道黑金的尾焰。
玄玉闷闷地呼了口气,在蹄花汤的香味里,小声嘟囔。
“我有点嫉妒他了。”
嫉妒他高绝的天资,和风发的意气。
玄印听见了,也叹了口气。
“我也一样,嫉妒他。”
他当真是,越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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葳蕤:关于看人一眼能把人弄死的存在,在我的故乡一般有特有的名字。
玄玉:还真有啊?
葳蕤:有啊。我们一般叫她美杜莎:)
葳蕤:或者是隔壁片场赖格宝从公鸡蛋里孵出来的那种。
葳蕤:但无论哪一种都有点不太人。
葳蕤:你睁眼看看,我有哪点不太人?